她盤算儘早搬離,奈何一來對方長期關愛嗬護,二來言辭懇切,她如何能貿然離去?
“太夫人,靜影感念徐家的救命與庇護之恩,日後定當報答。隻是……我慣了獨處,恐怕不宜再與大公子同住一室,懇請您另行安排住處。”
阮時意聞言,反倒鬆了口氣:“你名義上是晟兒的妻,若急急遷出徐府,定遭人非議,不如借養病為由搬回榴園?”
榴園處於徐府西南,離徐晟居所隔了一處暖閣和回廊,乃靜影婚前所住。
作此安置,無損徐家顏麵,也予以彼此足夠空間,相當於各讓一步。
靜影鄭重應允,又歉然道:“抱歉,我出手太狠,傷了您的長孫。”
“他一貫欠揍,你莫往心裡去。”
阮時意雖疼惜徐晟,卻不忍加重靜影的愧意。
況且,從那家夥那支支吾吾、滿臉緋紅揣摹出綺麗之味,她是過來人,早明白二人當時的情況。
——靜影必然是在混沌狀態下,誤把徐晟當作輕薄她的登徒子。
阮時意無奈而笑,好生勸慰靜影一番,並對其為仆時得忠心維護而致謝。
中秋這一日,靜影在周氏的協助下,低調遷回舊居。
她原想親口對徐晟道個歉,可一想起那張臉,便不由自主記起連日的縱情。
他的體溫、呼吸、濡濕、沉嗓……已縈繞她數月之久。
若非回想起舊事,說不準……他的身心將融為她的一部分。
最終,她打消探望之念,並替自己找了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他受傷了,不該打擾。
自問行事磊落,拿得起放得下,為何到了這一步,她忽而變成縮頭烏龜?
首輔府中秋夜宴,徐赫伉儷、徐明裕夫婦及膝下兒女均攜禮登門,唯徐大公子與少夫人雙雙缺席,熱絡氣氛隱約透出無可言述的詭異。
【六】
與徐晟見麵,是在節慶過後的第三日。
靜影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武服,隻能從原有裙裳中挑選最素淡的。
翻找中,衣物中夾著兩個未完成的繡囊。
無須多看,她已認出,是自己前段時間所製。
從小到大,她最討厭女紅,近半年無聊才跟府裡的嬤嬤學的針線活。
她那陣子為徐晟做香囊,把手指紮了無數個針眼,做到第三個,才將就著送出去。
觸摸青緞上歪歪斜斜的針法,她惶然失笑。
強勢、冷靜、孤僻如她,居然曾有全心全意討好他人的時候,真不知該羞惱該慚愧。
回過神,靜影換上銀灰通袖衫和豆綠馬麵裙,現身於榴園外。
禮迎的人皆向她頷首致意,依舊尊她“少夫人”。
她不好太過冷漠,遂對眾人略微點頭。
眾所周知,她和徐晟成婚不到半年,徐家在拯救她、治療她的時日裡,確不曾待薄過她,尤其是徐晟。
就算當不成家人,起碼不應傷害或折損。
沿長廊繞過翡玉軒和疊風閣,抵達徐晟所住的正三院,她屏退隨行丫鬟,無聲無息跨過垂花門。
院中空曠處,徐晟一襲淺灰袍子,右臂垂下,單單以左手提刀練習,動作猛烈,如像在宣泄。
刀刃激蕩的勁風帶起周遭落葉,片片翻飛,繞於他挺秀身姿,無端滲透蒼涼意味。
小貓們驟見靜影歸來,紛紛從角落探頭探腦,喵喵亂叫,讓沉浸在招式演化中的徐晟一愣。
回身望向門口,他的目光在觸及她苗條身影的一息間,似落滿了細碎晴光,璀璨且溫暖。
靜影腳步不經意前挪半步,隨即定住。
三隻狸花貓先後歡蹦亂跳朝她靠近,她莫名心頭綿軟,蹲下揉了揉它們的小腦袋。
“來看貓?”徐晟窘迫笑了笑,“您不在,它們夜裡老是嗷嗷叫……對了,您頭痛可有緩解?”
靜影轉移話題:“我到此,想和徐內衛商量點事兒。”
徐晟還刀入鞘,惴惴且拘謹搓手,如等待淩遲般緊張惶恐。
“請問……是何事?”
“要在這院子裡談?”
“啊……您裡邊請!”徐晟胡亂擦了把汗,往臥室方向走了兩步,才轉移至小偏廳。
小廳的許多裝飾皆由靜影閒來無事時親手布置,讓她既熟悉,又覺可笑的陌生。
她不著急落座,而是朝徐晟作揖:“徐內衛,謝你和家人鼎力相助,我欠你一條命,日後自當竭儘全力報答!”
徐晟慌忙撒手搖頭:“何足掛齒?往日您曾屢次助我……”
靜影掃向他僵硬的肩膀,語帶愧疚:“中秋那天早上,是我魯莽了。”
“我皮糙肉厚,還算經打,再說……是我唐突在先。”
徐晟話音剛落,臉頰與耳根霎時紅透,抿住的唇角如有蜜意,如有委屈。
靜影原本端肅的秀顏,因空氣中醞釀的絲絲曖昧而發燙。
她甚至清晰記得,他初次吻她時,她狐疑問,親來親去是為什麼;他那夜笑得溫柔且苦澀,答道:“不為彆的,隻為……我傾心於你。”
那句軟言如飄飛羽毛,穿過數月時光,輕晃著,落在她心上。
良久,她從狂熱心跳中平複,莊容正色:“徐內衛……”
“您彆喊我什麼‘徐內衛’,也彆叫‘大公子’,喊我阿晟好了。”
靜影哪好意思采用如此親熱的稱呼?乾脆直言:“我想用以原先的身份回內廷司。”
“這不難辦,我會請父親出麵,說明情況。”
“至於這門婚事……太夫人說過,如若我不情願,可不作數,對吧?”
徐晟鼻子微抽,從牙縫中擠出澀音:“是,你要是討厭我,我定還你自由。”
靜影與他相識數載,親眼見證他從一名驕縱富家子弟,逐漸成長為熱血青年,總體印象尚可;而朝夕相對之際,他事事體貼入微,千依百順,何厭之有?
“不是討厭,”靜影自覺三言兩語說不清,“我隻不過……沒考慮嫁人。”
徐晟那疏朗麵孔凝聚愁雲,薄唇翕動,隱含無形歎息。
靜影續道:“而今的為難之處在於,成婚半年,倉促和離,怕對徐家名聲不利;但拖久了,我又怕……耽誤了你。”
“不!不耽誤的!我沒想過娶彆人。”徐晟脫口而出。
“可你總得傳宗接代……”
徐晟強笑:“反正,他們也沒催我……不著急。”
靜影垂眸,沒敢與他失望的眼神相觸:“你若無異議,待進入內廷司,且成婚滿一年,我再搬離徐府。今生今世,但凡需協助幫忙,儘管開口,靜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您言重了,”徐晟搖頭,“救您於狼窩,乃同僚之誼;留您在徐家,解蠱毒……乃不得已而為之,我……並非存心占您便宜。”
“此事休得再提!”
靜影頰畔微灼,巴不得早日忘掉“不著寸縷、貼身肉搏”的靡麗場麵,忘掉有過的癡纏沉淪、如醉如狂的綢繆眷戀,忘掉你儂我儂、顛鸞倒鳳的緊密相依。
她半點也不想承認,那人是她。
頓了頓,靜影沉下臉,拱手道:“如無他事,靜影告辭。”
“且慢!”徐晟急忙攔截。
遲疑須臾,他從懷中摸索出一小竹筒。
“喏,秦大夫給您治頭痛的藥,想必有點苦……你留著。”
靜影認得,這是他親自熬煮的飴子,選用他們一同采擷的桂花。
他的手在抖,仿佛手中那碧色竹筒所藏之物重達千斤。
那不僅僅是幾顆糖。
過往所有柔情蜜意,儘在那份酥軟香甜當中。
接,或不接,都讓她倍感犯難。
猶豫許久,她輕掀唇角,伸手接過,裝作若無其事,客氣道了聲謝。
徐晟舒顏而笑,如釋重負。
靜影不再逗留,攥緊小竹筒,倉促道彆。
直至離開正三院,她似乎還能感受他濃重失落中亮起一絲欣慰的眼光,仍一瞬不移繞在她身上。
獨行於徐府清雅的園景中,假山嶙峋,秋葉蕭瑟,輕風抖落枝頭桂花雨。
銀灰衣豆綠裙,成為凜冽秋光中不可多得的柔美之色。
迷蒙芳冽,將前久違的空寂蕩入心間。
她過慣了刀尖上舐血的緊迫,更慣於以肅穆來磨滅年少氣盛。
大千世界於她來說,非黑即白。
但今時今日,她猛然驚覺,那顆強硬的心已不複當初。
忘了在這片無儘秋色中佇立了多久,靜影無意識拔開竹筒蓋子,熟練無比將圓形糖飴拋入口中。
一股熟識的甜味,帶著惱人蜜味,悄然縈繞舌尖,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