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江湖人一樣, 李尋歡也猜測過風雲榜的背景,然而他怎麼也沒想過這會是一個三年前還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的手筆。
假如風雲榜是一個隱世家族多年的情報積累, 李尋歡大概還不會太過惡意揣測, 畢竟實力隱沒在冰山之下和搬到台麵上沒有半分區彆,這 是江湖本來就有的勢力,但異軍突起的力量總會令人感到恐懼。
更何況李澈是個很難判定深淺的人。
李尋歡做官一年不到, 也正經拜過師父,交過同門, 他曾聽師父說過,官場上最危險的不是那些高官權貴, 也不是勢利小人, 而是極度聰明的人,這種人想要得名得利向上爬還好, 至少可以規避,倘若他隻是隨心所欲漫無目的, 那就不是危險, 而是可怕。
李尋歡的一生之中很少遇到聰明人,他自己就足夠聰明,隻不過欠缺了那麼一點運氣,又或者是他天生不適合朝堂, 說不出恭維話,寫不出漂亮話, 官場如泥潭, 他想一塵不染, 就必然要拔腳離開。
他總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
就像現在,他想了很多關於風雲榜,關於江湖月報,也關於李澈和阿飛的那位李姑娘,他猶豫許久,將那一整版還不曾上過油墨的印模放回原處,飛快地掠了出去。
很不湊巧,和一個滿臉疤痕的中年護衛撞了個臉對臉。
李尋歡的驚訝要比動手來得更快,然而中年護衛似乎早有所覺,在李尋歡動手之前出聲道:“是我。”
熟悉的聲音讓李尋歡動作一頓。
中年護衛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對舊相識的招呼,他看了一眼從書房裡出來的李尋歡,也看到了他過於鎮定的神色,輕聲歎了一口氣,說道:“走,去我院裡說話。”
李尋歡隻得跟上。
江湖舊交無非是意氣相投,那年他從京城歸家,認識了龍嘯雲,也認識了一群義氣的江湖人士,這個看不出原貌,甚至隻能用聲音辨認的中年護衛正是當年聲名赫赫的華山首徒華峰,後來的華山掌門,也是他,於三年前一劍弑師,並將師父一家滅門,從此不知所蹤。
李尋歡當年聽聞消息隻是一聲歎息,他倒是沒想到華峰竟會毀去容貌,隱在這座危機重重的李宅裡做一個護衛。
華峰把三年前的事如數對李尋歡托出,他的臉如今已經很難做出表情,說到情緒激動處也隻是聲音略微沙啞,李尋歡卻能從他的話中隱約察覺到幕後的推手。
李尋歡給華峰倒了一杯茶,華峰一飲而儘,慢慢緩過勁來,才道:“如果給我再選一次的機會,我還是會動手,裳兒生前我不能做一個好父親,我為師父,為師弟,為華山犧牲,因為她是我的女兒,也一樣被我犧牲,她說她好幾次想殺了那個小畜生,我還打了她……師父確實待我很好,我本想一死,但恩還沒報。”
江湖並非黑白分明,李尋歡從很早之前就知道,華峰是孤兒出身,因為根骨出挑拜入師門,他無姓,便跟了師父的姓,學了一身好本事,說一句恩重如山不過分,但同樣也是師父一家害死了他的女兒,這本就是一出悲劇。
華峰說完當年之事,神情忽然變得奇怪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人在麵對極大恐懼時才會有的神情,連滿臉的疤痕都擋不住那種刻入骨髓的懼怕,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地說道:“然後,我就來了這裡。”
他開始說李澈。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李澈都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他明麵上做著綢緞生意,背地裡經營的東西也並非上不得台麵,無論是風雲榜還是江湖月報,都慢慢有了自己的影響力,但華峰知道,這個人骨子裡就透著一股邪氣。
他不圖名,偶爾圖圖利,華峰本以為他像上官金虹那樣,熱衷享受權力,然而時間久了,華峰才發覺他似乎什麼都不圖,隻為了圖個樂。
江湖人殺人,殺死的是身體,李澈也殺人,他殺人誅心。
一年前有個風雲榜新秀追求李凝時動了些歪心思,從青樓弄來能令人喪失意識的迷藥,這邊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被李澈的情報人手發覺,然後就是一場長達一年的貓捉老鼠。
華峰親眼看著那個新秀高手從一個高傲的年輕人慢慢被打壓折磨成一個瘋子,即便是他都覺得不寒而栗。
忽然有一日,所有的榮譽歸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一身武功成了偷竊得來,走到哪裡都有人風言風語,急切地去尋找所有認識自己的人,然而沒有一個人肯為他證明身份,清清白白的路子走不了,殺人劫財甚至會撞見“自己”行俠仗義,連靠著武力都生存不下去,隻有最低賤最下等的地方才肯收他,甚至慢慢的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曾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