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隔簾皇宮,偏苑裡。
黃壤用心培育雙蛇果樹,這樹她夢外不曾培育過。如今夢裡當然就要花費許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沒來,便連李祿和白輕雲也沒再過來。黃壤等了幾日,又派戴月過去探問。但戴月也沒能見到第一秋—他並不在司天監。
這一天,戴月又一次撲了個空。
黃壤終於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門口的宮女見了,忙道∶十姑娘,宮闈重點,不可隨意行走。您這是要去哪裡?
黃壤對宮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塊銀子過去,笑著道∶雙蛇果苗將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勞煩帶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無妨。
宮女收了銀子,覺得她和氣,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誤不得。十姑娘請跟我來。
黃壤跟隨她,走在宮牆林立的小道上。間或有宮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視。她不知道這宮中的布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經行至何處。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隻有親自去問師問魚了。她不想去見師問魚,師問魚為了專權,能將親生骨肉一—從皇室除名。為了長生,他可以將親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這麼樣的一個人,誰會願意求見呢?
可黃壤必須要見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螻蟻,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好歹夢外欠他幾分恩義,怎能坐視不理?黃壤加快腳步,著急前行。
而此時,圓融塔。
第一秋編好了五百條珠繩,小小的囚室裡,燭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轉碎散。他盯著這些珠繩,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經全部漆黑了,腫脹得像是要潰爛。他說∶祿公公。
門外,守著蠟燭打瞌睡的祿公公猛然驚醒,說∶監正?第一秋說∶這身衣衫,勒著我了。
哦……哦。祿公公忙道,也是。監正近日浮腫得厲害,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脫下來,老奴給您找身寬鬆點的袍子。
話是這麼說,可第一秋這身官服哪裡還脫得下來?它緊繃在身上,如同另一層皮。
祿公公找了一件黑袍過來,沒辦法,隻得尋剪刀幫他剪開。隨著剪刀剪過衣料的聲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膚也全部露出來。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膚,哪裡還有半分人樣?
蛇鱗彎彎繞繞,醜陋得觸目驚心。
第一秋盯著遍布全身的細鱗,然後,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並不鋒利。但是燭火落上去,它光點細碎。
祿公公埋頭替他剪著衣袍,他突然說∶祿公公,這些珠繩,麻煩你幫我交給黃壤姑娘。
黃……祿公公一時之間沒有想起這個人,但很快轉過神來,他說∶十姑娘?好好,監正放...
一個心字還沒出口,第一秋突然一個手刀,將他敲昏在地。祿公公倒地之時,仍握著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顫抖地著剪刀握在手裡。
他手腳上皆有鎖環相扣,這鎖環繁複,以他如今的狀況,根本不可能打開。可是現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與狂躁,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要出去,離開這裡!
他握住那剪刀,顫抖著去開手腕上的鎖環。鎖環內裡九重鎖扣,需要特製的鑰匙才能打開。第一秋吃力地將剪刀一拆為二,然後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顫抖,身體痛得不知道哪裡在痛。他感覺自己在潰爛。可他的手依舊在瘋狂地磨刻。耳邊如有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離開這裡。
一把如此繁複的鑰匙,而他磨刻僅僅隻用了半刻鐘。
他呼吸狂亂,眼睛似乎已經視物不清。但那簡陋的鑰匙還是插進了鎖孔裡。他輕輕轉動這半把剪刀,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沒有想。而手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隻聽哢嗒一聲響,鎖環打開。第一秋呼吸漸漸急促,他用這半把鑰匙,將剩餘的枷鎖——打開。然後,他猛然衝了出去。
圓融塔一層,裘聖白正在寫醫案,查看今日的用藥。忽然一個黑影自塔下一層衝上來。裘聖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厲聲喊∶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第一秋聽不見耳邊的聲音,血氣湧上來,腦子裡一片狂亂。他隻知道向前跑,卻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爛爛,一身皮膚發脹發紫,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蛇修。發冠早就因為怕他自傷而收走。他披散著頭發,連外袍都沒有披上。
他在宮道間赤足狂奔,如野獸,如鬼怪。偏偏不像一個人。
裘聖白帶著人在身後追趕,可他一個醫者,哪有這般力氣?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隻得厲聲喊∶快抓住他,他毒發之際必須靜養,否則血脈逆流,毒氣攻心,必然癲狂大作,力竭而死!
眾人聞聽,隻得去追。可此時的第一秋力大無窮,侍衛也不敢傷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經全然失了方向,腦中失智,隻在宮裡亂繞。宮人追逐,他一個縱躍,已經跳出一道宮牆。
而牆下小道上,黃壤正由宮女帶領,去往福公公的住處。
她走得急,冷不防牆上突然跳下來一個什麼東西,向這裡衝過來,一個收勢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黃壤隻覺得迎麵一股巨力,撞得她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滿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幾年的武道,這一下子可夠她受的。她揉著胸口,說∶什麼東西——
話到這裡,她視線重新清明。
在那個人間四月,她看見衝撞自己的人同樣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雖然臟汙不堪,但若細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發,俯趴在地,並沒有爬起來。打結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黃壤看不見他的神情。她沒有走過去,身邊的宮女扯住她的手,說∶姑娘快彆看了,趕緊走吧!
地上脫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動彈,他安靜地俯趴著,直到宮人追上來,將他按住。他們用重枷重新鎖住他的手,他沒有掙紮,整張臉至始至終都隱匿在亂發之下。
黃壤跟著宮女經過他身邊,他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了一樣。宮女小聲說∶真是嚇死人了!
是很嚇人。黃壤視線低垂,經過他身邊,看見他腫得變了形的手,連指甲都漆黑。那怎麼可能是人的手啊。黃壤繡鞋踩過他手邊的小道。宮道乾淨,襯得那隻手臟汙無比,其上蛇鱗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她輕聲說∶不知道是什麼人。
她跟著宮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後動靜遠了,她才微微側身。就在她身後,侍衛將那個人鎖了,架起他的雙臂,將他拖走。
他赤著腳,趾尖被宮磚磨破了,留下一路極細長的血痕。她要很用力,才能繼續保持微笑。福公公今日不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