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共飲(2 / 2)

裘聖白在查看今日的藥方,一抬頭,就看見黃壤。

他盯著黃壤仔細打量,黃壤麵上帶笑,向他輕輕一福∶見過醫正大人。

哼,是你這丫頭。裘聖白鼻子裡哼出一股氣,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帶她走入塔下一層。

李祿很靈敏地意識到,裘聖白並不擔心黃壤會嚇著。黃壤抱著酒,踏進了這方陰暗的天地。

如今的皇子皇女,在漸漸換血之後,開始出現了畏光的現象。這裡的燭火便被撤去許多。

這裡掃灑得勤,卻依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又鹹又苦。

黃壤打量著這些囚室,裡麵困鎖著各種各樣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他們人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死氣,就連偶爾回一下頭,都陰森可怖。

第一秋的囚室在入口處。他背對著牆壁,並沒有回頭。

顯然,他對黃壤的腳步聲,並沒有黃壤對他腳步聲的熟悉。

黃壤站在柵欄前,靜默地打量他的背影。他身上還沒有消腫,整個人看起來醜陋得像個怪物。哪有半點英俊模樣?

第一秋。黃壤輕輕地喊出這個名字。

小小的囚室裡,第一秋的背脊猛地僵直。他久久不回頭,黃壤明明帶著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夢外的第一秋,在司天監玄武司的官舍裡獨自居住了一百多年。

那些漫長的日夜,他會不會無數次重回這昏暗的囚室?溺於苦痛,不得解脫?

黃壤這一生,遇人大多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於是她很少心疼誰。但這一刻,她開始憐惜這個人。他的一生,在十九歲被終結。

從這間囚籠裡走出去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稚氣的少年。

黃壤等待許久,第一秋不肯轉身。

裘聖白乾脆打開了牢門。黃壤回過頭,看一眼他和李祿,問∶你們能不能回避一下?

二人皆莫名其妙,裘聖白說∶讓你進來已經開恩了。哪來那麼多毛病?好吧。黃壤隻好說∶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要是吃了他的口水,會中毒嗎?毒性輕微。裘聖白思索了一下,道∶他如今毒在血液,體質尚不成熟。

黃壤點點頭,一貓腰進了囚室。

裘聖白琢磨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哪裡怪異——不是,你為什麼會吃到他的口水啊?!他看向李祿——你有沒有聽到那個女人剛才的話?李監副一臉期待!

囚室裡,那隻洋辣子趴在公文上睡覺。

一聽到黃壤的聲音,它就已經奮力地爬起來。它一路爬到黃壤麵前,準備順著她的鞋往上爬。黃壤一把將它拎起來∶已經這麼胖了呀?

那洋辣子扭動花花綠綠的身體,黃壤隨手將它放到一邊的雙蛇果上,雙蛇果旁邊還有一個盆,裡麵正種著黃壤送給第一秋的種子。

那顆巨大的種子長得像一根狗尾巴,毛絨絨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已經長了這麼大,種得很好哇。

黃壤目光在它之上略一逗留,隨後來到第一秋麵前。你來乾什麼?第一秋緩緩問。

他還是不肯轉身。

但這次的他,其實已經好太多了。

他身上穿著潔淨的黑袍,黑袍寬大,將他整個人都遮了去。於是他的背影看上去隻覺得胖,並不覺得可怖。

黃壤揚了揚手上的酒壇∶我說了,今年春播時節,請大人喝酒啊。

第一秋聲音冰冷,道∶不喝。

黃壤拍開酒壇的泥封,李祿見狀,忙去為她尋碗。

誰知,黃壤仰頭飲入一口酒,然後她猛撲上去,一把轉過第一秋。

第一秋隻覺得唇上一熱,那清冽的美酒入口。隨之而來的,有深重的玫瑰之氣。還有……極溫暖柔軟的唇舌。

美人含香,呼吸溫熱拂麵。

監正大人一口氣吸了一半,卡在喉間,有一種心跳驟停的錯覺。

那酒水入喉,他喉結微微滾動,全部咽了下去。

懷中美人溫軟如玉,發間馨香繚亂。第一秋目中所見,光怪迷離。柵欄外,裘聖白嗨呀聲,忙捂著眼睛退出去。

黃壤毫不理會,她步步緊逼,第一秋步步後退。終於,他後背又貼了牆。

黃壤目光鎖住他,微傾酒壇,又輕抿了一點酒。她湊近第一秋,用舌尖將甘美的酒汁輕輕塗上他的唇。

我說過,春播時節,要請大人喝酒。大人若不來,我便前來。大人若不喝,我就喂大人喝。她紅唇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說。

第一秋隨她吐字而顫動。

李祿拿了碗進來,一看裡麵的情景,反手對著自己的臉就是一耳光。扇完之後,掉頭就走。

佳人軟玉生香,第一秋雙手微伸,又緩緩收回。他克製著,連一個擁抱也沒有。

黃壤心中詫異——怎麼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夜禦十二女。那十二位美人難道沒有喂他喝過酒?這也太不敬業了啊!這銀子花得真虧。

對了,外麵傳說他、他—黃壤目光下移,瞄向他的腰。

可惜他如今十分腫脹,黑袍又寬大,不太看得出來。

而此時問他這個問題,恐怕又有點傷口撒鹽。黃壤隻得伸出手,在他腰間隨便摸了摸。第一秋察覺了,他終於問∶你在找什麼?

他的聲音沙啞,呼吸滾燙,輕輕地問∶你想什麼?法器?圖稿?還是其他什麼珍寶?啊?黃壤心虛地縮回手,為什麼這麼問?

第一秋垂下眼簾,道∶不必搪塞。在我這般形容的時候,你仍這般做。不求這些,欲求何物?

呃。黃壤十分為難∶這個不太好說。

第一秋眉眼低垂,仍是輕聲道∶說吧。說出你之所求,我會交由你帶走。不不不不….黃壤連聲道,帶不得帶不得。

如此貴重?

第一秋蹙眉,黃壤怕他再語出驚人,忙說∶我我就是來找你喝酒的。真的。

她將酒壇遞到第一秋麵前,說∶這壇子酒釀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舍不得起出來。當初我姐姐成親,本來想與她同飲的。可惜沒有合適的機會。

第一秋看了一眼那酒,說∶既然如此珍貴,何必送來?你……我們之間,似乎也並不太熟。他說這個,黃壤可就來了興致了。

她說∶不不,這就是最珍貴的時候了。正好可以配這酒。

她的蜜語甜言,好像信手撚來。

第一秋盯著那壇酒,目光似乎融化在琥珀般的酒汁裡。黃壤將酒壇遞給他∶再來一口。

酒香充斥了整個囚室,香醇得連燭火也昏昏欲睡。

第一秋接過那酒壇,他手腕的鎖環還在,隨他動作而嘩啦作響。但此時此刻,這聲音似平也沒那麼難聽。

他仰起頭,輕輕喝了一口酒。

曾經,他為了保持自己雙手的穩定,從不喝酒。今天,他嘗到了這酒的味道。

它濃滑而甘美,香氣馥鬱,如同美人溫潤柔軟的唇舌。那是他終其一生,也不可能遺忘的味道。

這酒並不烈,但第一秋還是醉了。他是真不擅飲酒。黃壤將他扶到小床上,說∶醉了就睡覺。第一秋睡眼惺忪,道∶你要走了嗎?黃壤扶他躺下,說∶我還會再來。

第一秋意識已經十分昏沉,但他還是問∶為何這般待我?

黃壤索性也躺下來,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看囚牢之頂∶這時日難熬,但我希望日後你再想起時,能順便思及一星半點的好。我陷落深淵已久,承蒙照顧。這是……報答。

第一秋倦意湧來,他閉上眼睛,說∶我聽不懂。''黃壤將手掌覆在他額頭,說∶不用去懂。

第一秋知道,他睡醒之後,這個人連同她的溫度,都會消失。他強撐著說最後一句話∶可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黃壤想了想,說∶我在玉壺仙宗學藝,我想要你來看我。你來看我,好不好?好。第一秋答完這個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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