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月中,正是農閒時候。
莊稼人忙活一年,能喘口氣的也沒幾天。西坪村位置好,處於大曆朝中腹,溫度適宜,田裡能種的莊稼也多,主要是小米、小麥和水稻。村裡人也會留下一兩行田壟,種上豆子、花生、蘿卜,夠自家吃就成。
大曆分田,男丁十畝,女孩哥兒皆五畝。男丁十畝有五畝水田,五畝旱田,女孩哥兒都是旱田。每年收成,二十稅一,意思地裡糧食收成二十石,上一石的稅,稅率百分之五,算是不錯了。
大曆剛開國時,連年戰爭,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是四十稅一,稅率不足百分之四。現如今兩代皇帝了,情況當然不一樣。
黎大家水田十畝,旱田十畝。這是分家時,黎大隻分了五畝水田,其他什麼都沒要。後來蓋的房子都是黎大自己的本事。
稻子、花生、豆子七月收了,小米十月收成,小麥十月剛種下,等來年六月才收成,所以六七月農忙。
現在地裡沒啥可忙的。
黎周周以為相公讀書不懂田裡莊稼的事,跟相公說清楚,“……家裡沒啥活了,相公你還是好好休息,不用幫我的。”
灶房收拾了,後院雞喂了,蛋摸了,兩頭豬也正吃著,糞清理了。相公一直幫他的忙,其實黎周周單乾起來更快,倒不是說相公不好。
可他現在要去打水,拎著扁擔水桶,河邊路也不好走,相公瘦瘦小小的,又白又好看,磕了絆了怎麼辦。
黎周周心疼的目光落在相公臉上,萬一磕到了臉——
顧兆:……
“我想鍛煉下,這樣對身體好。”顧兆可憐巴巴,帶著幾分撒嬌口氣,也不嫌肉麻惡心,還裝的可愛舉著倆指頭說:“我保證,什麼都聽你的,不亂幫忙的。”
這可把黎周周心疼壞了,相公也是想幫他的。
“成。”
“木桶我拿吧?可以嗎周周?”顧兆繼續。
黎周周:“好、好的。”反正也是空桶。
家裡沒人,黎周周帶門上了鎖。
周邊幾個村共用一條河,從山上流下來的寬闊河域,分岔成了幾條小河,西坪村這條河脈還算寬,全村百戶人家吃水用上遊,下遊洗衣。
黎大家位置距離上遊有些遠。
小夫夫剛出家門沒幾步,隔壁王嬸在院子裡打招呼,無外乎‘打水去啊’、‘吃了沒’這類的話,黎周周就嗯、是的回應。說話聲又驚動其他家,於是串門紮堆納鞋底的、縫衣服的拿著活過來瞧熱鬨。
大姑娘小媳婦未出嫁的哥兒隻好奇拿眼看,那些年長的阿嬸阿叔可就沒顧忌,有善心打趣的,也有借著玩笑擠兌的。
“喲周周招的贅婿,果然是比咱們下田的泥腿子長得好看。”
“那用你說,瞧瞧這渾身氣度,讀過書就是不一樣。”
“周周也算沒白等,總算是找個好的了。”
“咱們西坪村頭一份的哥兒招婿,這黎大得花多少錢才能給周周娶到這讀書郎啊,周周你可是讓你爹破費了。”
“保不齊以後這讀書郎高中,人周周還能做個秀才娘子,幾個銀兩的事,哪能叫破費,黎家這是賺的。”說這話的張嬸嗓音拔高,擠眉弄眼不懷好意。
黎周周心裡不舒服,他自小就聽這些,心裡分的清楚好壞,隻是以往笑話他的,他都不會掛臉,也不會在心裡生太久的氣,可現在黎周周抿了下唇。
張嬸擠兌他就算了,這是在笑話相公的。
但黎周周嘴笨,心裡清楚,卻不知道怎麼說。他小時候被人笑話,有一次就說了回去,下次那人拿著話繼續說,還說他不經逗,都是長輩大人的和你開開玩笑,還急了。
“謝各位阿嬸阿叔的祝福。”旁邊的顧兆突然出聲,聲音清淡,書生做派,拱手作揖衝著這群婦人行了個書生禮,麵上掛著笑說:“顧兆既上門入贅,是周周贅婿,以後定當以周周為首,以黎家為重。”
這一下子,那些笑話瞧熱鬨的婦人們可不知道怎麼接嘴了。平日裡能為點小事扯著嗓子罵一早上,更甚動手都不在話下,可和讀書人打交道,那還真沒有過。
尤其這顧兆說話挑不出錯,一直帶著笑,說話聲也溫聲和氣,本來是瞧熱鬨的,現在倒有些不好再說下去了。
“那各位阿嬸阿叔忙,我和周周先去打水了。”顧兆拎起放地上的水桶,帶著周周繼續走。
“誒好好。”
嬸子們回話的聲都放輕了些。
等兩人一走,影子還沒遠,後頭又說起來了,不過這次話好聽了。
“周周這小相公說話就是中聽,讀過書的還是不一樣。”
“是啊叫阿叔阿嬸,人也和氣,咱們那麼玩笑也沒生氣。”
“對著周周也蠻好的,還一起去打水,周周可算是有福了。”
“有什麼福,就姓顧的八歲克死親娘,次次沒考過倒黴催的,還真以為能高中,黎周周能當秀才娘子不成。”張嬸呸了口唾沫到地上,就要笑話黎周周,剛她主動說黎周周能當秀才娘子,還真以為她是誇啊?
呸!
黎周周哪來這福氣。
這事重複說半個月都不嫌煩,張嬸子手插著腰噴著唾沫星子又說一遍:“這十裡八村的誰還不知道,那什麼學、學台什麼……”
學台懸牌。
這事發生在去年春,原身顧兆去府縣參加院試,也就是考秀才。院試三年考兩次,原身考了六年,四次,這次非但落選,還被掛在牌子上當做反麵教材批評。
考中的一塊牌子,上麵是秀才名單。旁邊立一塊牌子,上麵就有顧兆名字,考官批責:文理不通。
顧兆這名字就成了整個縣府讀書人的笑話。恰好十裡村中了一位秀才,這事又傳到了鄰近幾村,顧兆顏麵丟失。
這也就是為什麼繼母提出斷了顧兆讀書銀錢,顧父會同意的緣由了。讀書本來就花錢,顧家供讀了十年,前麵都給了,要是有指望是輕易不可能斷的,除非顧兆不是讀書的苗子。
反過來說,要不是因為學台懸牌被批責,顧兆即便是想上門當黎家贅婿,顧家都不可能會答應的。
讀書可是能改換門庭的,顧兆上了門當了贅婿,那以後換的也是黎家的門庭,和顧家沒乾係了。除非,顧兆絕不可能在讀書上有希望。
今年顧兆上黎家門當贅婿,去年的事又被拿出來當笑話。
村裡人不明白學什麼台,但知道真腦子聰明讀書好的,是不可能當上門婿的。
黎周周撿著避開村裡門戶的小路走,一臉嚴肅,可仔細看是擔心。黎周周怕相公把張嬸的話往心裡去,不好受。
“杏哥兒還沒出嫁時候,我倆跟著二嬸子學繡花,杏哥兒學的又好又快,我就很笨,怎麼都學不好,阿奶說我是根木頭不開竅。”
“後來我就一個人琢磨,練的時間多,現在就會了,也能看了。”
杏哥兒是黎二家的哥兒,比黎周周小一歲,早嫁人了。
黎周周還沒怎麼寬慰過人,話都是在心裡過了幾遍的,說完還想是不是沒說好,不由看向相公,正好被看了個正著。
相公也在看他。
淚眼汪汪的。
黎周周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相、相公怎麼了?我是不是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