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尋芳病了一場後記不清以前許多事了, 她甚至記不清自己究竟是誰,覺得自己是江尋芳又覺得自己不是江尋芳, 茫然於自己誰而沒有答案, 倒是看見王一諾像是拽住了救贖,依然怯怯地躲在王一諾身後見人,目光清澈柔軟,比初見時的膽怯木訥多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好奇與靈動。她雖然膽子小不愛見生人,但王一諾尤其喜歡她什麼都不懂的模樣。
因為她忘了很多, 因為她不懂很多,所以她全心全意依賴於日夜與她相處的王一諾。剝離了紅花樓東家這層身份後王一諾對江尋芳的喜歡再無遮掩。
所有人都知道東家對新來的姑娘是不同的, 因為王一諾把江尋芳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著, 晚上同宿一榻,白日走哪帶哪,仿佛把她從風塵之中摘了出來, 照顧得像一個鄰家青梅。
雖然江尋芳自己也不知道王一諾為什麼對她這麼好,但她知道自己隻有靠著王一諾才會安心。每夜入睡前她總是莫名心慌,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害怕著未知的東西, 貼著王一諾才得以入眠,然而她醒來後從來不會記得自己夜裡會做噩夢。
王一諾把又一次夜裡夢靨所纏的江尋芳抱在懷裡, 溫熱的手掌貼著江尋芳瘦小的肩背,給了她安撫她才平靜睡去。江尋芳的瘦弱,讓王一諾無論怎麼養她,都胖不起來。
王一諾想著江尋芳原來的命運,賣入青樓從此身不由己, 接的是客,也是風塵,被貶低到塵埃裡去,好不容易遇上命定之人眼見贖身從良在望,卻遭嫡姐妒恨刺瞎了眼睛毒啞喉嚨惡狗噬咬,此身薄命,破席裹屍,幾世情緣求不得。
都說紅顏薄命,王一諾摸著江尋芳僅是清秀小巧的臉龐,這般尋常女子的姿色,將來可得長命百歲才行啊。
……
春去冬來,轉眼一年時光。
江尋芳來了紅花樓後的一年安安穩穩住在東家的臥房裡,日日夜夜與東家同塌而眠。
所有人以為江尋芳是東家的人,以東家對江尋芳縱容寵愛的勁頭,要是東家說下個良辰吉日就娶她為妻,沒人會驚訝。
這一年江尋芳也沒想起自己是否忘記了什麼事情,隻知道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王一諾轉悠。王一諾喜歡出門看唱戲,也喜歡去東市逛街喝茶聽書,但凡天氣好也會出城按季踏春賞花觀湖聽雪,偶爾細雨蒙蒙的時候也喜歡坐在紅花樓靠窗的廂房裡聽歌女唱上幾曲,似是整日無所事事的富貴閒人。
江尋芳的嫡姐江琇瑩還在各位花魁美人的教習下學著屋裡屋外床上床下侍候男人的事,除了床上秘技,更有琴棋書畫詩書唱彈要習技藝。紅花樓的規矩就擺在那,紅花樓除了接客的花魁美人,也有賣藝不賣身的藝妓,調教新姑娘一年,今後接客還是賣藝全憑她自己。
隔年的冬天,江尋芳十六歲了,養了這麼久除了皮膚白淨了些身高躥了一點,身板仍然沒長多少肉。出於自己的私心,王一諾沒少喂她,然而對比整個人抽條一樣長高了胸部像氣球一樣漲起來展露女子風情的江琇瑩,江尋芳更顯得發育遲緩。
王一諾暗自琢磨是否該給江尋芳再補一補,江尋芳趴在王一諾懷裡摸了摸東家平坦的胸口,絲毫不在意,東家的胸比她還平呢。
來年開春,比江尋芳大三個月的江琇瑩的青樓學藝也告了一階段,管事的王嬤嬤向王一諾提及江琇瑩接客事宜。
這一年王一諾又從各地收羅了幾名美人在紅花樓掛牌,江琇瑩是否接客本就可有可無。
因江琇瑩是東家身邊尋芳姑娘的血緣姐姐,王嬤嬤才特此一問。
王一諾聽完王嬤嬤的彙報,放下手中茶盞問江琇瑩自己作何考慮。
王嬤嬤如實告知,“琇瑩姑娘才藝不佳,但姿色尚美,她意願掛牌美人接客。”
王一諾看了眼窗旁伏案習書練字的江尋芳一眼,對王嬤嬤說道,“傳她過來,我再考量。”
那邊侍酒的江琇瑩聽聞東家要見她,不由心中一跳。
紅花樓頂樓住著東家,平日除了東家的貼身侍女和王嬤嬤外,沒幾個人能上去。
江琇瑩沿梯緩緩走上去,燈火依然輝煌,樓下的酒色調笑似乎逐漸脫離,多了一些清淨。王嬤嬤就走在她身前幾步遠帶路,江琇瑩覺得這個嬤嬤仿佛有兩個麵孔,客人麵前笑容滿麵能熟稔地招呼每一個人,但沒外人時不苟言笑嚴厲嚇人。
王嬤嬤替東家出麵管著紅花樓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宜,本來除了東家,王嬤嬤是最該討好的人,但因為王嬤嬤私下的不苟言笑和嚴厲讓人不敢到她麵前討巧。反而比之王嬤嬤,喜愛美貌女子的王一諾更容易說上話,偶爾調戲這位俊美的東家也是讓花魁美人們身心愉悅的美事,東家相貌不凡又和顏悅色,卻沒人敢去勾引一二。
隻是東家鮮少出麵,雖然東家也喜歡聽樓裡的歌女唱小曲,但江琇瑩學藝不精,至今沒能和東家說上話。這時江琇瑩又想起了自己好命的庶妹,聽聞東家素來喜愛美貌女子,所以從大江南北收羅來許多美人,也不知道怎麼就對相貌平平的江尋芳看上了眼。日夜帶在身旁不談,她沒日沒夜去學技藝和侍候男人的功夫,可江尋芳養在東家身旁一點風塵氣都沒沾,依然像個良家姑娘般素淨可人。自認樣樣比江尋芳強的江琇瑩如何甘心,越想越不忿。
江琇瑩見到了王一諾,隻覺得東家依然玉樹臨風美如冠玉,她也看到了窗戶邊趴在書案上咬著筆杆看著自己的江尋芳。
江尋芳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但王一諾輕飄飄的一個眼神過去,“做功課,不準說話。”江尋芳趕緊低頭繼續寫字,隻是時不時抬頭偷看一眼。
當初大病初愈的江尋芳也親近過江琇瑩,隻是王一諾見到江尋芳胳膊上被擰得青青紫紫的斑痕,這傻姑娘還不知道告狀,就不準江尋芳再去找江琇瑩。
王一諾看著江琇瑩,現在的她出落成美麗的少女了,像是即將成熟的甜美桃子,舉手投足帶著少女的嬌俏和花魁嫋嫋婷婷的影子。王一諾的指尖扣著桌麵,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江琇瑩能感覺到東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若說她在紅花樓學到最多的是什麼,琴棋書畫略通一二,更多是花魁娘子們不經意間給人引誘的媚態。
王媽媽站在一旁冷眼看著江琇瑩小幅度側身挺起的飽滿胸脯,這身段確實是妙。
王一諾問江琇瑩想不想從良,這個問題拋出來的時候趴在書案上假裝寫字的江尋芳直起了身,就差替江琇瑩喊好了。王一諾瞟了她一眼。
江琇瑩來紅花樓一年有餘,充分知曉了紅花樓的不一般之處,東家耗費重金從大江南北收羅來的美人是否接客基於你情我願,你願意接這個客人就接,不願意接紅花樓為你打發走。京城之中不乏達官貴人花費重金博美人一笑,紅花樓就是這樣揮金如土的溫柔富貴鄉,紅花樓的名魁美姬獲得的金銀財富足以讓人驚心,更遑論把自己引以為紅顏知己的達官貴人帶給她們的權勢,和捧起的豔名。
也許其他青樓女子願意豁出一切換一個從良的機會,但絕不是體會過紅花樓的富貴的人所能舍下的。
現在王一諾問她是否願意從良,而早已心中下定決心要把地位爬得高高的江琇瑩,她毫不猶豫拒絕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想從良,我即刻派人送你去江南購一處房宅安置好,未必富貴,卻也保你衣食無憂。”王一諾說到。
“是,琇瑩願意留在這裡,妹妹她…”江琇瑩抬頭深深地望了眼江尋芳,接著說道,“她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她這般說完,果然那邊江尋芳感動得放下紙筆要過來。
王一諾似乎料到了江尋芳會做什麼,於是轉頭盯著江尋芳,那目光讓江尋芳下意識地撿回狼毫正襟危坐回去。
王一諾這才淡淡地開口,“她在這,是因為我喜歡她。”
江琇瑩的表情差點扭曲,這一年紅花樓的生活抹去了她官家千金小姐的傲氣和自尊,她學會了巧言令色,及時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壓下心頭的嫉妒,所以說她這個庶妹真是好命。
既然江琇瑩已經打定了主意,王一諾也不再多說什麼,吩咐王嬤嬤安排下去。
江琇瑩離開之時望了眼這房內千金難求的富貴擺件,她曾經是江家最受寵的千金小姐,家中富裕她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可江家的財富甚至及不上這裡的一樣擺設。這些東西對紅花樓的東家而言不過是無用的擺設,但它們代表的金銀財富足矣讓許多人飛蛾撲火。還有這個人……
江琇瑩跨出房門忍不住再回頭看了一眼,是東家走向江尋芳的背影。她不懂,蠢笨如江尋芳,甚至毫無姿色,是怎麼讓紅花樓的東家如此上心。
王嬤嬤帶江琇瑩下去的時候,神情冷淡地說到,“琇瑩姑娘,你要知道留在這兒掛了正式的花名,再回頭就難了。”
江琇瑩狀似溫良和順地回應,“是,琇瑩知道。”
“再多的錢財和花名又能如何,在他人眼中隻是一個青樓名妓罷了。”王嬤嬤為她的拎不清而無聲歎息。
江琇瑩走後,江尋芳問王一諾既然能送江琇瑩走為什麼不直接送她離開。
王一諾摸了摸江尋芳柔軟的長發,“我的好姑娘,你仔細看看你眼前的人。這個人,開起了京城最奢靡的青樓,收羅來絕頂的美人,男人們來此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日進鬥金。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有那份善心送江琇瑩走。”
江尋芳有點懵,“可你對我很好呀。”
“我怎麼對你好了?”
江尋芳細數起來,“你給我吃,給我喝,還帶我玩,每天哄我睡覺。哪裡不好?”
“將來你相公也會如此。”
江尋芳托著臉更費解了,“那你豈不是我相公?哎?是這樣的嗎?”
王一諾給自己又沏了一壺熱茶,含笑等著江尋芳自己疑問想答案。等她喝了半杯茶,江尋芳擊掌終於想明白了問題,“如果你是公子就好了。”
跟王一諾同床共枕朝夕相處這麼久,足以讓江尋芳明白這位東家的真實性彆,知道沒有性彆之分後,江尋芳更樂意親近王一諾了。如此想來,江尋芳不太高興地說到,“哎呀,你為什麼不是男人呢?”江尋芳想,王一諾對她這麼好,如果王一諾是男人的話兩個人就可以直接成親了,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心思純淨,尚未想到情情愛愛的情感方麵。
王一諾對這丫頭的想法歎了口氣,“我若是男人,我的確會疼惜你一輩子,娶你過門,讓你給我生兒育女,然而你我不同……”她是人類有老去的一天,而王一諾永遠不會老去,時間久了就是一場悲劇。再則王一諾不會在一個世界停留,她若真是個男人,必然忍不住疼惜千千萬萬的女人,娶了她們,寵愛她們,照顧到她們年華老去。可王一諾的疼惜終歸不是愛情,她也沒辦法偽裝這麼多的愛情給她們,披著“幸福”的假象欺瞞她們一生。
“嗯?你我哪裡不同?”江尋芳還在等答案。
王一諾頗為無奈,“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有娶很多很多女人,你能忍受嗎?”
江尋芳皺起臉頰,“你為什麼要娶很多女人?”
不能如實相告的王一諾模棱兩可道,“因為我花心,忍不住想娶她們。”
江尋芳想到紅花樓這麼多的美人,如果王一諾見一個愛一個……
突然她有些慶幸,“幸好你不是男人。”否者這麼多媳婦,彆說雨露均沾了,一顆心分成這麼多份,怎麼招架得了啊。
這年5月春光融融,比往年天氣更暖些,江琇瑩掛牌紅花樓成了一名花魁美人,江尋芳被王一諾拘在屋子裡讀了兩個月的書。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炎炎夏日過了大半,中秋節後不久,抱著野心而每天花枝招展的江琇瑩在紅花樓尋歡作樂的達官貴人中混得順風順水,豔名漸起,儼然有了花魁的派頭和慕名而來的貴客。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適應得如此之快,似乎見多了紅花樓男女之情,所有的矜持和傲氣也就放下了。
這日尚有中秋佳節的餘韻,入夜後花燈高掛,江琇瑩還在自己的香閣裡梳妝打扮,描了蛾眉,抿了朱紅小口,攬鏡自照,鏡中女子嫋嫋婷婷,全然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眼波如秋水,俏麗的臉頰帶著天然的迷人緋色,一身媚骨。她在首飾盒中挑挑揀揀,裡麵全是恩客們贈與她的珠寶首飾,那些不值錢的銀簪子被她賞給了侍候的丫鬟,留下的全是珠玉瑪瑙寶石珍珠的好物。最終她挑了一支梅花金簪戴上,照了照鏡子又覺得不夠好看,在首飾盒再度挑挑揀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