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年紀大了,見著小姑娘活潑,心裡就覺得喜慶。”
容胤便抬手虛扶,叫兩人起來,和顏悅色地問了些日常,聽說兩姐妹在家時經常共譜古曲,就令撤了屏風,請兩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見過禮,皇帝就要賞賜,順勢定下皇後人選。眼下他不表態,搞得太後大為困惑,和隨侍女官交換了無數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卻猶豫著,遲遲無法開口叫賞。
此刻他心亂如麻。
後宮,其實是皇帝和諸世家之間的一條緩衝帶。雙方的需求都通過後妃傳遞,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不至於硬碰硬地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統治綿延了上千年,這裡頭多少利益糾葛和爭奪,也都通過後宮,由皇帝平衡調解。而後宮之主,便是那個淩駕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統籌平衡大局的人。這樣的人,身後得有雄厚背景,手裡得有豐富資源。她的家族,必須能服眾。
雲婉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
一旦聯姻,雲氏一家獨大。他怕雲安平借此四處勾連,站得太穩,還特地把雲柔也召進宮裡,絕了雲氏和軍中聯姻的希望。
他早和幾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過,明年一年內,將根據各世家背景,冊封一後,四貴妃,七位嬪妃。其中兩家已經效忠,為了幫他們站得更穩些,會讓兩位後妃生下皇子。後宮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機會向雲行之暗示了兩人關係,提前震懾,防著將來雲婉向娘家要人對泓不利。
前朝後廷,何處押上籌碼,何處挪去阻礙,哪一家要打壓,哪一家要借著冊封後妃給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數,安排妥當。親政三年,立足初穩,到了借勢展翅的時候,他斟酌謀劃,謹慎布局,已經準備好一飛衝天。
偏偏他千算萬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雲氏姐妹嬉鬨活潑,是一對明豔嬌媚的美人兒。小姑娘大禮相見,往腳下一跪,身份擺在哪裡,他應該親手扶起來。為了示好,也許還要稍微親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很難伸出手去。
他像隻孤高的長腿鶴,已經在泓麵前張開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順了羽毛。現在一身潔白,就昂著脖子在
水上得意地左顧右盼,不願再沾染彆的氣味。
他穿越過來十幾年,曆儘權謀爭鬥,如今獨攬大權,早就適應了帝王的尊貴身份,習慣把踩在眾人頭頂。後宮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樣,酒池肉林,過窮奢極欲的生活,也可以廣納後宮遍收臠寵,把人肆意賞玩踐踏。
可他冥頑不化,心裡還殘存了一點現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個純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拉他的手。
冊封大典後,無論如何,他都得和雲婉有一次。那時候泓得多傷心啊……
有過這麼一次,他就再也彆想和泓交心。以後還有那麼多妃子入宮,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幾次下來,感情就沒了。
可是——
君無私。
他本來就不應該有感情。皇帝的事業,家庭,**,愛憎,全是這個國家的。後位不能虛懸,要是因著一己私情不納後宮,不僅不利於朝政,也會被世家抱團反對。他不占道理,一個人頂著浪流,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後果。
何況眼下雲氏聲勢正盛,他突然出爾反爾,眾臣必要起猜疑,以為他會對雲氏不利。若是雲安平先下手為強,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容胤在心中反複權衡,等雲氏姐妹一曲奏畢過來行禮,還是不能決斷,便令宮人把暖閣裡養的大鸚鵡拎過來給兩姐妹玩,算是見禮後的賞賜。他隨口吩咐了幾句,一抬頭,卻見花閣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外頭隨侍的禦前影衛說話。
是泓。早知道他歸程就在這幾日,想不到是今天這麼早!
容胤登時喜心翻倒,上一刻還在冷靜的權衡利弊,這一刻已經全盤皆掀。他坐不住了,隨口敷衍了太後幾句,抬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階下,迎頭便問:“回來了?”
泓說:“是。”
大庭廣眾,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有再多的話也不好說。兩人四目相對,互相凝視了一會兒,容胤便道:“走吧。”
說著先行一步,帶著隨從往禦書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後麵。
帝王禦駕,浩浩蕩蕩一路蜿蜒而行。他們走過恢宏的殿堂,沿著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橫穿。秋日漸近尾聲,天藍得發透。宮裡的大葉楊和銀杏樹已經落儘了黃葉,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極力伸展。容胤滿懷喜悅,在光與樹的碎影中站定了腳步,突然轉身抱住了泓。
這個擁抱輕柔且短暫。泓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皇帝已經放了手,疾步向禦書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容胤已經下定決心。
他是九邦之主,聖明帝王。為什麼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頭是刀山火海,荊棘利刃,他也要拉著泓,凜然無畏地走過去。
並且要護他毫發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