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驚.變忽起,岸上隨侍眾人頓時炸開了鍋,禦前影衛們驚惶失措,慌忙躍入湖中救駕。
容胤一進了水就凍僵了,當即屈膝團身,要把浸水沉重的衣服脫下來。他抓著腳剛要脫靴子,突然想到等會上岸衣服沒了,豈不是儀範全無?就這麼一愣的功夫,隻聽得湖麵上“撲通”之聲不絕。他知道這是禦前影衛趕過來營救,頓時無比暴躁,立刻潛氣下沉,在湖底淤泥裡一通亂踹,把湖水攪得混濁不堪,自己提了一口氣就跑。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到哪裡都跟著!永遠沒個清淨時候!
跟著他乾什麼!他又不是皇帝!皇帝就應該化條龍飛出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水裡刨!
一會還要上岸叫人看笑話!
他越想越憤怒,滿腔怒火無可發泄,狠蹬了兩下,在水中一躥老遠。
他怎麼這麼蠢,這麼蠢!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當了十五年皇帝!十五年!沒朋友,沒親人,沒人陪伴!成天累得要死!
一個個全在辜負他!
當初一穿越,就應該直接死掉,活著毫無意義!
他水性極好,拖著沉重的衣服遊了半天,憋著口氣硬是不冒頭。眾人在湖裡遍尋不著,隻見得一條水線筆直的往岸邊去,沒一會皇帝就拔身而出,**如天神降臨,怒氣衝衝地提著滴水的衣擺自己上了岸。眾人慌忙一窩蜂地迎上去,要拿毯子把他裹起來,豈料一近身皇帝就勃然大怒,吼道:“彆過來!”
他吼完轉身就走,還不忘大聲威脅,道:“禦前影衛看著!再有人跟著朕就殺無赦!”
天子素來深沉難測,如此雷霆大發還是頭一回。眾人噤若寒蟬不敢靠近,眼瞅著皇帝披頭散發像隻憤怒的獅子,一步一個濕腳印,寒風凜冽中一個人往暖寧殿去。大家束手無措,隻得遠遠尾隨在後麵。
容胤明知道宮人還在跟,卻也沒力氣再吼,一個人哆哆嗦嗦地回了寢殿,進屋就把殿裡的宮人統統趕了出去,直接繞進浴室裡往池子裡下。池裡水溫常年微熱,他現在凍得渾身僵硬,怎麼受得住?一腳下去,燙得哇哇大叫。
消息立即就給泓報
了過去。泓嚇得魂飛魄散,急奔而至,一進殿就聽見皇帝在裡麵咆哮。聖旨雖讓禦前影衛阻攔,哪個又真攔他?眾人如見救星,慌忙迎進。
泓進得浴室,見容胤坐在池邊上,**地抖成一團,登時心疼得像被生拽出了心肝,搶步上前就要抱容胤,痛道:“陛下!”
容胤早就恨透了泓,一見他進來就氣紅了眼睛,也不管燙手,瘋了似地往泓身上撩水,怒吼:“彆過來!”
泓頂著當頭淋下的水,幾步就近前要抱他。容胤勃然大怒,當即奮力掙紮,咆哮道:“出去!”
他怒火上來,力氣也不小,泓一時壓不住,急得滿頭大汗,連忙好言好語地哄,道:“好好好,我這就出去。”
一邊說,一邊暗鼓氣勁,往容胤兩肋下用力。容胤半身一酸,就麻了手腳,被泓抱起來,小心翼翼放進旁邊的涼水浴桶裡。
桶裡水雖涼,對容胤來說卻是暖如春陽,一進水他就激靈靈抖了兩下,迅速軟了下來,趴在桶邊不吭聲了。泓便趁機給他脫了衣服揉搓手腳。等體溫回暖又挪到熱水池裡泡。容胤沒了精神,在熱水裡連打了七八十個噴嚏,老老實實叫泓給擦乾了身體,抱到床上塞進被窩。
醫官們都已經在偏殿等候,這時候忙呈了祛寒湯來。泓便捧著藥碗上了床,想喂陛下喝兩口。豈料他一接近容胤就怒火又起,嘶聲吼道:“出去!”
泓連忙又哄,道:“陛下先喝了藥,我這就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把藥碗往皇帝唇邊遞。容胤怒極,手一抬就去推他,險些把藥碗打翻。泓又是心疼又是著急,乾脆一仰頭自己含了半碗,扳過容胤肩膀來,掐著下巴硬給灌了進去。這一下灌得容胤眼冒金星,呆呆地還沒反應過來,泓又給他灌了半碗。灌完把碗一撂,便上床來抱容胤。
他一靠近,容胤就抬腿去踢他。泓便一手鬆鬆的握著他腳踝,不叫他亂動,一手把容胤摟在了懷裡,在脊背上撫摸,柔聲哄道:“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他一邊哄,一邊真氣流轉,在容胤周身大穴上施力。容胤隻覺得熱氣漩渦般在身上打轉,很快就暖了。他喝的祛寒湯裡摻了安神藥物,泓以真氣助藥力上行,
沒一會兒就叫他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泓見容胤安靜了,就小心翼翼的貼著臉問:“什麼事氣成這樣?哪裡惹到陛下了?”
容胤冷冷道:“哪裡都生氣。”
泓無奈,隻得抱著他哄了又哄。直到容胤睡熟了,才悄悄出去,把醫官叫進來請脈開方子,又叫隨侍宮人來問詳情。聽到宮人說陛下不僅掉到了水裡,還一個人頂著冷風自己走回寢殿,泓心疼得肺腑都攪成了一團。他一頭擔心陛下受風寒,一頭又擔心陛下氣壞身體,滿懷的憂急愁苦,回屋裡卻見皇帝大攤手腳,睡得無憂無慮,不由靜靜凝視了半晌,歎了口氣。
容胤熱乎乎地睡了大半夜,再醒來發現泓緊貼在他身後,正輕輕親吻他的肩膀。他氣還未消,就惱火地動了動肩膀,惡意地不讓泓親。
結果卻換來一個更深的擁抱。
金尊玉貴的帝國皇帝不作就不會死,到了下半夜體溫就漸漸升了起來。天亮後已經燒得渾身滾燙,神誌昏聵。這一下眾醫官都慌了手腳,各色湯藥流水般灌下去,卻不見絲毫用處。等到了第二日,乾脆牙關緊咬滴水不進,病得昏昏沉沉。天子政躬違和,滿朝都來侍疾,見了皇帝情狀皆儘失色,眾人麵麵相覷,都想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樁舊事。彼時皇帝年幼,也是這樣溺水高燒不退,生死線上堪堪走了好幾個來回。醒來後又昏聵不知冷暖,過了好幾年方能理政。
眼下舊事重演,眾人心中都暗生了不詳的預感。
等到了第三日燒還不退,人已經病得脫了形。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太後便擔起大任,以東宮名義急調兵馬,封了皇城九門。豈料懿旨剛下,朝臣群起反對,皆稱太子可堪監國,太後不宜論政。太子便點了自己外祖父和舅舅作輔臣,掌權署理政事。外朝風波未平,醫官又來報聖上脈浮,已出肌表。浮脈是陽氣外脫的先兆,太後急了,立時帶著太子群臣入暖寧殿探視。
寢殿裡門窗已經密密拿棉麻封了起來,擋著厚厚的氈子。太後怕過了病氣,令太子和眾臣都在外殿等著,自己僅帶一貼身女官入內。隻見殿裡麵昏暗溫暖,簾幔低垂,滿屋子沉苦藥氣。泓和床頭侍疾的幾位醫官見了太後,忙
過來大禮問安,太後卻看也不看一眼,徑直入內,邊冷冷道:“都出去。”
她把床頭的紗簾一掀,掃了一眼就怔住了,不由慢慢貼著床沿坐下,發了一陣呆。
乍一看,還以為是靜怡複生。
平日裡不覺得怎麼樣,現下皇帝這樣昏沉著,又病得蒼白消瘦,氣勢全無,那側臉活脫脫就是一個靜怡。
這孩子。和他娘長得一樣一樣的。
鼻子都一樣往下鉤著,又高又挺。閨閣時她還取笑,說這麵相硬,可見靜怡是個狠心薄情的,將來一定會忘了她。惹得靜怡大哭了一場。
到後來,也不知道誰比誰狠心,誰比誰薄情。
她和靜怡,本是一對親親熱熱的手帕交。也曾情切切義結金蘭,意綿綿為盟噬臂。她與皇室聯姻,靜怡就入宮承恩相伴,兩人誓要做一對好姐妹,一輩子不分開。
然而。
然而。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呢。
隻道那姐妹情如鐵鑄就,卻不知人心易頃刻前塵。
好像隻是小事。一點點。一點點相負,一點點相瞞。一點點隔閡一點點疏遠。頭頂一個皇帝,身後兩個家族。反正前後搖擺,左右是非不分,就這樣藏憤懣,懷機心,忘證了前果蘭因。
從此兩宮裡各分賓主,錦榻上空布枕席。
太後滿懷悵惘,靜靜的凝視著皇帝的側臉,那一刻鬥轉星移,時光回溯,她卻巋然不動,就坐在床邊,陪靜怡沉睡。
她的姐妹。
年輕的姐妹。那時你未產子,我也沒有嫁人。你我分一套花黃,裁料子做漂亮衣裳。你說年華正好,不羨鴛鴦,要和我埋壇老酒,共釀二十年光彩無恙。
現在三十年都過去了啊……
三十年大夢一場,等你醒來,看江山還是你家天下。
她尚自發呆,侍疾的三位醫官卻齊來請旨,道聖上大凶,宜下虎狼。她拿了方子一看,果然君臣佐使,樣樣猛烈。皇帝重病體虛,這一碗湯藥下去,怕不等破積除痼,先要了這孩子小命。
她微微沉吟,低聲問:“可有緩點的方子?”
幾位醫官不敢回答,隻趴地上連連磕頭。
太後明白了,便抬手給皇帝掖了掖被子,暗歎口氣。
太子自幼養在靜怡
母家,如今已知圖報。皇帝在時,她尊位尚安穩。太子踐祚,滿朝就儘歸彆家了。她半生顛簸,到底為人作嫁一場,拿這翻雲覆雨手,換了個零落成泥碾作土。
太後忍不住輕輕撫了撫皇帝的眉眼。
當初有多想叫他死,現在就有多盼著他活。
怔怔的看了半天,太後才輕輕道:“皇帝是個有福報的,去熬藥吧。”
沒一會兒藥就呈了上來。太後端著藥碗拿勺子攪了攪,隻覺得藥氣熏人,便隨手遞給了身旁女官,自己出得內室。她本要回宮,卻見到泓在外間仍跪著未起,便在他身前站定。她居高臨下,靜靜凝視了半晌,想起當年皇帝也是大凶,不知道怎麼回事幸了這個人,第二日就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