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呈禮怒道:“胡說八道。詔獄過審出人命,你還要不要腦袋了?我叫你找人來,是要把人穩穩妥妥地留在這裡,用上一個拖字決。審案倒在其次。這是劉大人的意思!”
掌書記摸不著頭腦,問:“這……這算什麼意思?不審案,把人叫過來乾什麼?”
楊呈禮長歎一聲,拍了拍厚厚的卷宗,低聲道:“哪有什麼案子可審?朝裡這是要倒科舉!這位隸察司侍郎大人做了好幾年主考官,提攜了無數寒門子弟,如今聲望漸重。那些清流鬨得厲害,也不過是仗著他在朝裡撐腰。他要是折了,這爛攤子滿朝哪個敢接?聖上手裡無人,科舉自然不了了之。”
掌書記打了個寒噤,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比,壓著嗓子問:“真……真要……?”
楊呈禮怒道:“蠢貨!這位做過護火人,入八辟論罪的,敢把人殺了,你還要命不要?劉大人的意思,是把人關在這裡,天長日久地拖下去。這位侍郎在無赫殿作過侍劍人,和天子有這麼一層私交。到時候聖上若沉不住氣,下旨叫廷尉放人,尚書台就往他頭上栽個恃寵上位,僭越國法的汙名,毀他仕途,叫他再不能服眾。要是聖上要走流程,咱們就慢慢拖,一邊把他心腹拔除。拖上一年半載再放出去,樹倒猢猻散,他手下跑了個精光,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掌書記敬佩無比,歎道:“此計果然精妙!”
楊呈禮冷冷道:“劉大人輔國半百,自然比你我高明得多。等會人來了,你我暫且問案,待到三更時分,就悄悄把人送出去,轉到城郊大牢裡,你安排人手沿途保護,不要出了岔子。”
掌書記連聲稱是,翻著案卷歎道:“這位侍郎大人能力不錯,手段也乾淨。可惜夾在聖上和尚書台中間成了餡餅,一輩子毀了。”
楊呈禮道:“誰叫他不懂看風向?聽說他剛出仕那會兒,走的是雲家的路子
,後來大概是要一心乾科舉,和世家劃清了界限。現在雲家聲勢正隆,哪怕幫他透個話呢,尚書台多少也會顧慮些。他雖有父親在宮裡,可這會兒再活動也晚了。大局已定,隻要進得這個門,哪怕請出禦旨特赦也難救。你若是憐憫,等會兒不妨給他多添一層被褥。”
他邊說邊抖,摸著半涼的茶盞勉強溫手。外頭數九寒天,刑堂裡卻連個炭盆都不燒,又陰又潮。這是廷尉裡提審的慣例,要叫非富即貴的欽犯先在刑堂受一番苦楚,殺殺傲氣再行盤問。眼下欽犯久等不來,他們審案的便隻好先在這裡受凍。楊呈禮又等了半天,等得一肚子火,怒問:“人犯怎麼還不帶到?”
掌書記也萬分疑惑,答:“已經派了兩批人去催,按說早該到了……”
他話音剛落,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似乎有大批人馬急奔而來,沉重的腳步聲迅速合圍,將刑堂團團包了起來。接著一聲清脆擊掌,外頭陡地安靜,頃刻間落針可聞。楊呈禮驚疑不定,不由站了起來。
昏暗的通道儘頭,響起了一陣環佩叮當。淡色裙裾無聲無息地拖曳在地上,帶起一陣幽柔香氣。待那嚴峻的司禮官露了臉,楊呈禮嚇了一大跳,慌忙領著眾人上前迎接。內廷多涉皇室禁忌,楊呈禮無比乖覺,趕緊將下屬儘數遣出,也不多問,隻施了個禮道:“司禮官有何事吩咐?”
司禮官肅然不語,微微一側身,隻見一位年輕武者緩緩走了進來,見了楊呈禮淺淺一躬,道:“楊大人。”
楊呈禮又驚又疑,慌忙回了禮,司禮官便在旁邊道:“這位隸察司左侍郎,六年前大祭於奉乾殿,做了陛下的引路人。引路人不在刑書,若有罪當議,按例應由內廷出麵協理。大人既然傳喚,內廷不敢輕忽,便由司禮司儀兩位女官前來陪審,請大人依律行事。”
引路人多為禦前近臣,通常在帝王葬儀上才大祭,禮成後隨梓宮一同奉安。眼下皇帝春秋鼎盛,引路人居然先選了出來,簡直是聞所未聞。何況殉儀不吉,內廷向來諱莫如深,從未有叫外臣提前知曉的先例,為何今日卻告訴了自己?楊呈禮心中“咯噔”一下,登時有了不好的預感,瞪著泓半
天說不出話來。
泓笑了笑,躬身又施一禮,道:“楊大人不必驚慌,下官無意為難廷尉。隻是既然涉案過審,下官身份特殊,不得不請內廷庇護。”
他說完一抬手,將手掌一翻,在楊呈禮麵前亮了亮,道:“這是陛下的旨意,楊大人知道就好,不要外傳。”
他半掩著衣袖,手腕上朱痕宛然,楊呈禮隻匆匆一瞥,認得是天子“大德曰生”印,心中不由一凜。這印是受命璽之一,專用於頒詔大赦,誥令四方。國之重寶受命於天,此印一出,皇帝的旨意便是天命,朝臣再無置喙餘地。怪不得內廷不避諱!楊呈禮心中一鬆,便知道自己腦袋安全,忙將眾人請入府衙偏廳,又殷勤奉茶,請泓上座。
內廷規矩嚴謹,眾位陪審宮人凝神肅容,把偏廳守了個嚴嚴實實,裡裡外外一絲兒聲氣都沒有。楊呈禮在這肅然威嚴的沉默中正襟危坐,沒一會兒就開始錯亂,覺得自己在麵聖。他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得筆直,眼角餘光看到泓一抬手,身後的宮人便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這是個很平常的動作。就是因為太自然了,反而泄露了很多事情。楊呈禮急忙收回目光,便知道這位侍郎大人在禦前一定是有年頭了。此人碰不得也捧不得,他轉念間就有了主意,和顏悅色問了泓幾個問題,便將卷宗一合,推說廷尉不敢擅專,要將此案移至尚書台決斷。泓早知道是這個結果,點點頭道:“有勞楊大人。隻是我有幾個學生現在還在獄裡,案子若交到尚書台,便和他們無關了。獄中無聊,請大人多多關照。”
楊呈禮連忙起身答應,笑道:“他們已經過審,隻等著案子了結,衙裡就把人挪到了城郊暫且關押。劉大人還特地吩咐過,本來今晚要把您也安排到那邊,和學生們互相有個照應。”
他三言兩語就賣了劉盈來討好,泓卻不領情,隻是笑了笑。待到申時初刻宮人來請,他便在供詞上按了手印,跟著司禮司儀兩位女官回宮。他如今是個待罪的身份,司禮官便依例將他帶到了奉乾殿廊廡關押,叫他不能與外頭互通消息。奉乾殿是禮殿,泓作了引路人,每年都要到這裡來拜一場,常在廊廡歇息。小屋子
他熟得很,進去了先把被褥一摸,發現已經換了新,便滿意地安頓下來。屋子裡久不住人,四下裡空空曠曠,顯得有點陰冷。
泓百無聊賴,吃過晚飯早早就上了床,長胳膊長腿地在床上東擺西擺,怎麼都睡不著。長夜漸深,陛下應該已經用過晚膳,該回寢宮了。往常這時候他們兩個總在一起。陛下說明天會來,可明日上午有廷議,要來也得下午。他算著時辰,滿心黯然,便支身拿了短劍來,打算在床頭記一記天數。鋒利的刀尖隻劃破了層漆皮,他念頭一轉,想到這裡規矩大,亂塗亂劃說不定會犯什麼忌諱,就歎口氣收了手。
他不能錯。錯一點都是把柄,不知道會給陛下添什麼亂子。他在宮裡守內廷的規矩,在外頭儘臣子的本分,雖然累,但心裡很穩當。可現在見不著陛下,他覺得就有點熬不住了。
他翻來翻去地睡不著,眼睜睜地看著外頭月亮一點點移行,離了樹梢,再上枝頭。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聽得外頭有人叩響房門。他起身應了一聲,大批宮人便魚貫而入,抬著爐鼎錦帛等物,眨眼間就把小屋重新布置了一番,又迅速退了個一乾二淨。沒一會兒,容胤抱著個大包袱,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
泓又驚又喜,慌忙迎過去問:“陛下怎麼來了?”
容胤說:“來睡覺。”
宮裡規矩嚴謹,帝王行正居端,歇息隻在寢殿,從來沒聽說過跑廡房裡睡覺的,泓一頭霧水,問:“睡……睡什麼覺?”
容胤理直氣壯道:“朕思緬先帝,在奉乾殿引咎自瞻,徹夜不眠。現在累了,要睡覺。”
泓呆了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頓時慌了,道:“不行!這裡太簡陋,夜裡寒冷,陛下怎麼能睡這裡?”
容胤抬了抬手裡的包袱,揪出毯子的長毛來給泓看,說:“我帶了被褥。”
他說完,自己把毯子揚開,蓋滿了小床。他既有留奉乾殿的借口,又準備了寢褥,顯然是早就計劃好的,泓束手無措,又拿他無可奈何,隻得軟弱地勸道:“這樣不好……於禮不合。”
容胤自顧自脫了衣服上床,道:“我就是禮。我覺得特彆合。”
他鑽進被窩,見泓還站在床邊茫然無
措,就去拉他的手,卻見那手腕上紅通通的,印璽的朱砂已經擦掉了。容胤有點不高興,道:“才蓋上就擦了。”
泓很難為情,低聲道:“從沒有往人身上蓋印的。彆人都看見了。”
容胤笑道:“看見就看見。你就是太老實,總讓人欺負。蓋個印看誰還敢欺負你。”
泓瞥了容胤一眼,道:“欺負我的人隻有一個。”
容胤嘿嘿一笑,不吭聲了。隔了一會兒他突然一撲,勒住了泓肩膀往床上拖,叫道:“就欺負你!”
泓無可奈何,被容胤硬拽到床上。他一扭肩膀,幾下就掙脫了轄製,拖著容胤滿床亂爬。這裡不比寢殿,屋裡屋外沒什麼遮擋,兩人心有顧忌,就含著聲音沉默地嬉鬨,在毯子裡亂攪成一團,格外有一番偷情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