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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定在了這一刻。
其他人的臉上開始露出或羨豔或驚訝的神情, 而被看熱鬨的對象從戚麟變成了那個傳謠者。
那男生此刻窘迫的不停左右看, 隻盼望著有人替自己解個場。
向來好脾氣的班長這時候都頗有些不悅,冷聲開口道:“我記得你上次千米長跑都沒及格,這後空翻什麼的,就彆想了吧?”
這話聽著是在勸他彆亂來,可其中的擠兌直接讓其他人都哄笑起來。
戚麟看著他,抬眸道:“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敢要?”
跟這人比唱歌跳舞,比體能技巧, 那都跟欺負人似的。
不,跟弱者比什麼都像在欺負人。
那人一臉惱怒地瞪著他, 恨聲道:“給我時間,我也能練成你這樣!”
“好啊。”戚麟點頭道:“我等著?等多久?”
“不用等了——”平老師拎著一摞體操圈大步走了進來,瞟了那幾個人一眼,反問道:“期末考試爭口氣吧, 彆再跑我辦公室求我改成績了。”
剛才起哄的那幾個此刻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 心裡尷尬的要死又不敢公然逃課, 現在在教室裡每分每秒都頗為煎熬。
當初那些戲謔又審視的目光全都移到他們自己身上, 就跟激光刀似的在卸掉他們的自尊。
班裡的小圈子從來都是跟風搖擺,他們被集體孤立也是遲早的事兒。
江絕瞥了他們一眼, 跟其他人一起回到了隊列之中,準備開始上課。
活該。
院裡的審批因為領導出差的緣故, 要到明天才能下來。
他們上完課以後頗為默契的哪兒都沒去, 徑直回了宿舍。
前腳江絕剛開門開燈, 後麵戚麟就業跟著回來了,手上還拎著一袋新鮮的草莓。
門和窗簾一關,被暴露的不安感又降了下來,連呼吸也放鬆許多。
“水果店老板又拿了個新本子叫我簽名。”戚麟湊過去和他一起洗草莓,動作頗為利落:“我感覺他就跟蹲獵物似的等著我。”
江絕頗為自然地俯身任他喂了一個,在旁邊摘著草莓蒂:“這是第幾個本子了?”
“第三個——樓下保安那簡直都想給我開周邊店了。”
“對了,今天門口還有人送好些個生日禮物來著。”江絕動作一頓,想了想道:“你的生日是在——七月份吧?”
戚麟昂頭想了想道:“對,那基本上都是我最累的一天。”
要開粉絲會,要錄感謝視頻,要在微博把那些轉發的大咖一條條的回複感謝,中午粉絲會開完晚上還有業內的酒會。
這已經不是在慶祝他這個人的生日,而是慶祝‘戚麟’這個符號而已。
過去一年裡,江絕和戚麟過生日的時候,他們兩都忙得壓根沒想起來要發短信祝福。
江絕十二月過生日時還在專心熟《星途》的劇本,戚麟今年是忙著《鎏金鑰匙》的本子,能抽空睡個飽覺就是禮物了。
他們把草莓洗乾淨放在小碗裡,又泡了兩杯大麥茶,靠在一起閒聊喝茶,感覺就跟度年假似的。
這兩天一過,一個回去拍打戲,一個回去開始拍綠幕片段,睡前能不能打個電話互道晚安都是未知數。
戚麟靠著江絕的時候,哪怕沒有抱著他,整個人也會放鬆到毫無防備的狀態裡。
他捧著小瓷杯吹著熱氣,好奇道:“你為什麼會選擇演戲?”
江絕吃著草莓,想了想道:“和我媽媽的理由一樣。”
“演戲……可以讓我體驗到其他人的人生,進而更明白自己想要怎樣的人生。”
演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市井小民,演數曆大悲大喜的權宦,演求而不得鬱鬱而終的多情人,去感受他們真實的呼吸與心跳,去理解他們或沉鬱或激烈的情感。
在演戲的時候,每一個情節都好像是自己不曾選擇的人生。
江絕不會苦苦哀求著老板不要開除自己,不會在分崩離析的婚姻裡強顏歡笑,可當他以彆人的靈魂經曆這一切之後,會更堅定自己想要走怎樣的路。
因為我經曆過你們的每一個選擇,所以才會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戚麟抱著杯子靜靜地聽他說完,半晌道:“好像真的是這樣。”
有的演員可能一輩子出不了戲,演了一個鬱鬱寡歡愛而不得的角色,後半生都為情所苦。
可像江煙止這樣的演員,她出了戲就真的不會回去,現實中做的許多選擇都和那些成名角色大相徑庭。
她會在職業生涯的巔峰激流勇退,會花好幾年去國外學珠寶設計,在人生的任何年齡段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被媒體與輿論所桎梏。
江絕既繼承了白憑的深刻與書生氣,又承襲了母親的清醒與自我,才會成為今天這樣有趣又嚴肅的人。
“你呢?”江絕給他喂了一個草莓,好奇道:“我感覺你如果隻做歌手,也可以很有成就吧。”
“我考表演係,或者是演電影……在一開始,確實隻是感覺這是個很有趣的新選擇。”戚麟想了想道:“可是遇到你以後,很多想法都在改變。”
他坐直了一些,開始講述有關自己的故事。
戚麟原本按照父親的設計,可以在國外當完練習生以後回國出道,也可以學習經商,未來進入SPF或者其他公司成為高管。
但那天他去救助流浪貓的時候,被路人隨手抓拍到照片,誤打誤撞的成為了網紅般的獨角獸少年。
後來又去參加選秀綜藝,再憑借創作和彈唱能力毫無懸念的奪冠。
“於是就做了四年多的偶像。”戚麟回憶著過去,隻感覺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我在很長時間裡,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哪怕是在國外的街頭散布也會被尾隨偷拍,要應付數不勝數的通告與節目,去哪裡買一聽可樂可能都會被困個十幾分鐘去簽名合影,就好像一隻不得不被所有人薅毛的狗狗一樣。
大家薅毛不一定是因為喜歡他,在很大程度上……也隻是為了滿足自己而已。
“然後你就遇到我了。”江絕抿了口茶道:“我要是公開親你一下,醜聞下一分鐘恐怕就可以上熱搜了。”
戚麟轉頭看向他,笑著半天沒說話。
“遇到你以後,”他輕聲道:“我才覺得,我也有天賦去闖蕩其他的領域。”
“我才會覺得……我是值得被照顧和被尊重的。”
他已經很多年裡習慣了頗為功利的環境,哪怕當初拜托江絕教教自己,第一時間也想的是如何公平的利益交換——可以給課時費,可以給資源,好像彆人對他好肯定都是為了什麼。
江絕從頭到尾,都平和而無所求。
他照顧他,給他講戲,陪他一起補作業,都僅僅隻是因為他們是朋友,而不是因為他是戚麟。
戚麟在他麵前,可以胡鬨可以撒嬌,永遠都不用繃著人設和笑容,考砸了都能在宿舍裡臭著臉生自己的悶氣。
這一切固然與家世背景都有關係,卻也已經彌足珍貴了。
江絕在這一刻觀察著他的神情,莫名地感覺自己還不夠懂他。
到底還是沒有感同身受過。
戚麟就好像是從暴風雨中闖進巢穴的一隻飛鳥,羽毛濕透渾身狼狽。
他與他分享著巢中的溫暖與安寧,自己卻也離呼嘯的暴風雨越來越近。
飛機票又是聯排的座位。
他們在下保姆車之前,都在後排手牽著手,溫存地交換了最後一個吻。
在下車的那一瞬間,距離分開,各自拖各自的箱子,哪怕在候機室裡也不會依偎在一起,重新做回克製而友好的朋友。
三天已經結束了。
白憑和江隼在等待著他們。
江絕把行李箱交給了助理,自己徑直去了白鸞城內。
還有三個小時,等天黑了之後,就要開始拍龍祝之吻了。
他重新坐回梳妝鏡前,開始解決發套之類的各種事情。
正在畫眼影的時候,江煙止拎著一個玩偶似的東西出現了。
“看看這個。”她把懷裡的東西舉了起來。
這玩意兒甚至稱不上玩偶——它就是綠色的一個梯形狀棉桶,上麵貼了幾個亮片。
“這個是……”江絕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是你今天的對戲對象。”江煙止笑的頗為幸災樂禍:“這就是天龍呀,要摸摸龍頭嗎?”
江絕深呼吸了一刻,伸手摸了一下這綠棉桶。
死氣沉沉的,連眼睛都沒有畫。
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到了電影屏幕上,它將是有鱗片有長角的蒼龍,從雲端盤旋而下,最終被他捧著的那一方龍血璽召出真身。
它會是聖潔的,威嚴的,神秘而帶著奇幻的美。
在美術師的設計裡,連一口獠牙都會逼真到想讓人躲避。
問題在於,單純目前而言,這龍頭就是根綠木頭似的東西。
“我儘力。”他摸著那道具,頗有些找不到感覺。
江煙止在今晚隻用扮演一個匆匆趕來的旁觀者,連台詞都沒有兩句,更不用對著綠幕找感覺。
她提前踩過點,此刻坐在旁邊笑的頗為玩味:“而且旁邊會有大鼓風機。”
江絕摸道具的動作一滯,轉頭看向她道:“幾台?”
“三台。”江煙止半開玩笑的補充道:“你得站在一堆鏡頭和鼓風機的中間,就彆想著借助環境入戲了。”
他從前在話劇舞台上學的那些,此刻確實作用不大。
江絕知道這是親媽在打預防針,可真的等服裝化妝全部搞定去了片場之後,才明白這件事有多麻煩。
整個祝龍台被設計成海螺狀回旋上升的結構,鏡頭會在黑夜裡拍攝,不僅有上千根明燭熠熠閃耀,還會有上千人的絲竹箏鼓在同一時刻共鳴。
可問題在於,在實際拍攝中,無論是一圈圈下跪叩首百姓的高呼聲,還是遠處完全是當個布景的絲竹班子發出的聲響,都會消失在鼓風機強有力的噪音裡。
江絕要穿著寬大的長袍迎風而立,長發蟒袍都被真龍降臨的狂風吹得不斷搖曳。
然而龍是假的,雲也沒有,一切都隻能靠腦補。
丞相大人站在高台上靜默著找了一會兒感覺,然後發現完全沒有感覺。
遠處江隼正快步走來,身後還跟著個拿著高杆的道具師。
那杆子起碼得有四五米長,上麵粘了個綠色的小球。
“這個就是天上龍在飛舞盤旋的目光指引,”江隼在台下大聲道:“目光要跟著它走!”
江絕注視著那個在高處晃來晃去的小綠球,深呼吸著點了點頭。
-2-
天氣一冷下來,風就跟在冰河裡浸過一樣,吹得人想打個冷顫。
伴隨著夜色西沉,一波又一波的群眾人員換好了戲服,開始緩慢又混亂地在台下等候。
江絕一個人站在高台上,身旁還有攝影機的滑行軌和鼓風機,厚重繁複的長袍似乎並不保暖。
他甚至在九月份就穿了秋衣秋褲,就差再貼兩片暖寶寶了。
高台上雖然時常有大風,但不一定能聽話地按照導演想要的方向吹,一台鼓風機放在最高處吹他,兩台鼓風機放在中心點吹台下跪著的人,一但啟動就跟裝修現場似的,吵得人連自己說話都未必能聽清楚。
台下的人其實還好,可江絕是要同時關注遠景裡信號燈的提示,以及那小綠球由近到遠的飛舞,在噪音正中心完成表演。
光是等台下人全部到齊就位,再等副導演扯著大喇叭把戲講一遍,江絕就已經凍的兩腳發麻了。
“先拍一條過一遍!”江隼拿著話筒道:“A區B區準備!”
江絕伸出手接過道具師的那方龍血璽,發覺這回連玉璽都被弄成了一綠方塊。
他端著那塊輕飄飄的海綿,不斷地自我暗示。
這是玉璽這是玉璽這是玉璽……
這玩意兒到底哪裡像玉璽!!
“準備確認!”
鼓風機全部啟動,一陣風對著他就噴過去,被吹起的長袍開始如同好些人拽著他往後走。
“三!”
台下烏壓壓的群眾演員終於站齊了一些,所有綠幕道具也全部就位。
“二!”
江絕看著更高處晃晃悠悠的小綠球,心想體驗派是真沒可能了,隻能靠方法派硬來。
“一!”
澹台洺端著那一方玉璽,看著暮夜之上的雲端,一臉虔誠地跪了下來。
那方玉璽實在太過沉重,連高舉過頭頂都頗要費些力氣。
雷電如霹靂般打過,整個祝龍台上光影猛地一閃,連蠟燭都被猛地吹滅了好幾盞。
在下一秒,台下的無數百姓突然發出驚呼聲,有好些人甚至舉起手來指向天空,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
風勢越來越大了。
澹台洺緩緩轉過頭去,看見了九重天上若隱若現的遊弋身影——
那長龍看起來是如此的靈活又神秘,連搖擺的長尾都如遊魚一般。
江絕端著那方海綿跪在那裡,凍的膝蓋都快找不到感覺了。
“定格——來換角度拍!表情不要變!”
搖臂和固定軌道上的攝影機開始同時改變角度和位置,而遠處表示天龍方位的小綠球還在儘職的上下擺動揮舞。
“繼續——來,念咒!”
澹台洺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神情,愈發將那開始流光溢彩的龍血璽呈在高空,開始高聲念出祝詞——
下一刻,場上的光影幾度變化,連帶著閃電再次不斷劃破夜空!
越來越多的百姓趕赴過來,一邊高喊著真龍顯靈啦,一邊納頭便拜。
無數人聚集在高台之下,哪怕狂風大作不止也不肯離去,全都跪在那心悅誠服的磕頭。
從遠處,那綠木頭似的道具被杆子舉過來,開始在江絕的頭頂高處不斷遊移。
江絕眼眶都紅了,朝聖般的跪在那裡,將那方綠海綿塊放在膝前,開始高聲呼喚真龍降臨人間。
“切近景!”
“互動!要和天上的龍有情感互動!”喇叭裡傳來江隼的聲音。
江絕注視著天上跟跳蚤似的竄來竄去的綠色方塊,竭力表現出情真意切的神情出來,連手和身體都被凍的顫抖起來。
好冷啊,這風吹得連腳指頭都感覺不到了。
“很好!表情很真摯!繼續拍!這裡要有特寫!”
龍血璽似乎察覺到異獸的降臨似的,開始散發出金紅色的光芒起來。
澹台洺望著在盤旋著靠近自己的蒼龍,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被大風刮的踉蹌了一下,抱著玉璽往前走了一步。
那龍終於在風煙迷霧中露出真麵目來,淺金色的獸眸驀地睜開,注視著這台上人的存在。
澹台洺深呼吸一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步。
“走走走——來準備互動!”江隼在監控屏前高聲道:“道具!道具再過去一點!來開始接觸!”
偌大的綠棉桶試探著靠近他,而江絕也緩緩抬起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