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死無葬身之地?是胡問靜死無葬身之地吧。”
房間內靜悄悄地, 賈南風臉色大變,猛然站起來, 厲聲道:“汝敢反乎!”
荀勖笑眯眯地看著賈南風, 有心逗她幾句,但是考慮到賈南風的大腦屬於忽然存在忽然不存在的神奇物品,認真地道:“我荀氏沒有兵權, 沒有絕世神功,拿什麼反?”
賈南風冷冷地看著荀勖, 荀勖一定是心存反意,然後不小心說漏了嘴,這種劇情她最熟悉了, 反派永遠都是管不住嘴的。賈南風冷笑幾聲, 轉頭對賈混道:“立刻調五百刀斧手,看住了荀勖全家。”她掃了一眼站在荀勖身邊的馮紞,又道:“馮禦史中丞莫要見怪, 非常時刻容不得本宮手下留情。再調五百刀斧手, 把馮禦史中丞全家也看住了!”
賈混一時之間難以決斷, 為了一句話就認定了荀勖要造反作亂?但這句話確實有些驚悚,他不敢怠慢,轉身出了房間,一個個號令傳了下去。
荀勖笑眯眯地看著賈南風, 搖頭道:“你心地倒是仁厚, 不過你的眼睛不怎麼好,你看錯了胡問靜了。”他不再多說, 隻是坐在案幾後處理公文。
馮紞憤怒了:“吾被你害死了!”
賈南風對荀勖和馮紞的言語一律置之不理,誰知道這兩人是不是故意演戲給她看的,她冷笑著, 隻要士卒看住了荀勖和馮紞全家,就不信兩人能夠折騰到哪裡去。
等賈混調了一些士卒趕到,賈南風這才冷笑幾聲離開府衙,府衙之內無數官員驚愕地看著賈南風,不明白賈南風怎麼與荀勖內訌了,好些官員臉色慘白,難道賈南風要奪(權)?可看著又不像。
賈南風不理會其餘官員的想法,徑直回了皇宮,遠遠地就喝令守護小問竹的精銳騎兵們:“荀勖馮紞有意謀反,已經被本宮控製住了,爾等小心提防!”
一群精銳騎兵看了賈南風一眼,緊緊地握住了劍柄。
小問竹拿著小鏟子在禦花園種菜,聽見賈南風的言語,歡喜地跳腳:“誰敢造反,我去砍了他。”努力呲牙握拳。
司馬女彥學著小問竹握拳呲牙:“我去砍了他!”
賈南風心中緊張又憂傷,努力擠出笑容,道:“問竹最乖了,好好在皇宮待著,哪裡都不要去。”她轉頭又想到了自己的幾個女兒,幾個女兒中隻有司馬女彥與小問竹每日玩耍,其餘始平等幾個孩子行為端莊,知禮儀,曉四書五經,與小問竹玩不到一起。
賈南風微微歎氣,小問竹應該向始平等人學的,八歲了怎麼還能玩泥巴?她心中飛快地轉念,厲聲道:“來人,去找司馬遹,盯住了他。”她想來想去,荀勖一定沒膽子自己做皇帝的,荀勖手中沒兵沒將,怎麼做皇帝?但是荀勖若是打著複興大縉的名義勾結洛陽的中央軍將領和官員,隻怕有一大堆人會擁護,她必須盯住了司馬遹,那就不怕荀勖搞什麼鬼了。
賈南風心中有些憤怒,胡問靜就不知道斬草除根嗎?篡位稱帝後前朝的皇帝就算不殺了也要盯緊了。她心中微微一疼,若是那個牽著她的手的惶恐的小男孩真的被荀勖扯出來做傀儡皇帝,她能殺了他嗎?賈南風極力不去想,那是胡問靜的問題。
荀勖和馮紞被甲兵軟(禁)的消息在洛陽城內光速流傳,無數官員暗暗叫苦,這是大業已成,自己人為了權利互相廝殺了?俗話說可以共甘苦,不能共富貴,沒想到竟然在賈南風和荀勖身上驗證了。無數官員憤怒極了,都是富貴人家出身,至於玩得這麼低級嗎?
洛陽城內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日落之後大街上絕對找不到一個人,無數人關緊了大門,然後在花園之中無聲無息地挖地窖地道地洞。
某個街坊之中,張軌枯坐在房中,有家人催促道:“老爺,我家也要挖個地道,若有兵事,也好躲藏。”張軌冷笑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家人看著臉色古怪的張軌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低聲商議了,不管張軌怎麼說,洛陽城中家家戶戶都在挖地下室,張家雖然是小門小戶但是也決不能不挖。有家人道:“點亮了燭火,我來挖。”他脫掉了衣衫,拿了鏟子就開始挖土。一家人急忙給他掌燈,又不敢出太大的聲響,言語動作都儘力減小聲音,花園中唯有一片細細碎碎的聲響。
張軌在房中坐著,隻覺心中的憤怒越來越強烈。他是涼州安定張氏子弟,也算是名門之後,到了洛陽之後被張華看重,屢次誇獎他的才華,外戚衛將軍楊珧征召他為屬下,眼看他就要在大縉朝飛黃騰達了,不想朝廷格局大變……
張軌心中憤怒無比,若不是胡問靜先後殺了張華、楊駿、楊珧,他會隻是一個小官員,會待在洛陽進退不得?
洛陽城中不少門閥和官員在腥風血雨之中逃出了洛陽,但張軌卻留在洛陽沒有離開,胡問靜兵強馬壯,他能逃去哪裡?他的老家西涼是馬隆的地盤,馬隆是胡問靜的老上司,胡問靜不用說一句話,西涼的官吏就會殺光了背叛胡問靜的人。不逃回老家,去其他地方?人離鄉賤,他又怎麼保證毫無交情或者隻是酒肉朋友的人不會出賣他?
張軌是個心思極重的人,他不信彆人會毫無理由的保護他,彆人隻會拿他的腦袋作為投名狀,所以張軌無奈地留在了洛陽。可是,他能夠在洛陽若無其事的當小官員多久?荀勖馮紞被賈南風派甲兵軟(禁)了,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很是懷疑出自胡問靜之手,狡兔死走狗烹,胡問靜已經得了天下,荀勖就該老實滾蛋了。接下來,想必胡問靜就要開始清算各個衙門的“敵人”了,他受張華的推薦,受外戚衛將軍楊珧的推薦,怎麼看都屬於潛伏下來的漏網敵特,他全家的腦袋還能留在脖子上?
隻怕唯有逃走了,然後找個地方假裝目不識丁的難民,在集體農莊一輩子種地,瞞過去的幾率還是很大的。隻是,張軌甘心做個農莊的社員嗎?
張軌輕輕地取出八卦占卜吉凶,卦象熟悉無比。張軌微微苦笑,不是他迷信占卜,他算了幾十次了,每次的結果都是相同的,泰卦與觀卦相遇合,大利西方。
張軌有些彷徨,大利西方?這是要他回涼州?這怎麼會是生路?難道馬隆要造反或者快死了,然後他就能借機上位?
張軌搖頭,哪怕馬隆真的死了,胡問靜要滅西涼也不過是彈指的事情,他怎麼能夠去西涼?那麼這大利西方是什麼意思?
天明的時候,張軌如同往日一樣去了衙署,幾個同僚正在聊天:“……司馬越和司馬柬已經決定奉旨去北麵了……隻怕不會真心臣服……會不會借機逃去了極西之地……”
張軌沒有聽見其餘言語,隻覺鬱結在心中的未來豁然開朗,大利西方!大利西方!西方不是西涼,是更西麵的極西之地!
……
七月的時候,胡問靜終於回到了洛陽。
“洛陽真是太熱了。”胡問靜對洛陽嫌棄極了,這個季節就該往北方去,最好去東北,那天氣才叫涼爽呢。
小問竹爬到胡問靜的身上摟住她的脖子,然後又嫌棄了:“好多汗,好熱!”卻又不肯鬆手。
胡問靜反手將小問竹抱在懷裡,摁她的腦門:“拿作業本來!”小問竹睜大了眼睛看著胡問靜:“姐姐,我好想你!”胡問靜笑眯眯地:“姐姐也想你,拿作業本來。”小問竹抱住胡問靜不放:“姐姐,我最喜歡你了。”
賈南風淡淡地看著胡問靜,這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她早就傳了急報給胡問靜,就不信胡問靜看到荀勖馮紞謀反之後能夠平靜如水。
胡問靜與小問竹鬨了許久,終於對賈南風道:“你這次辦得很好,遇到事情一定要冷靜,千萬不能激動,若是你砍了荀勖,荀勖在墳墓中也會喊冤的。”
賈南風秒懂,荀勖沒有造反的意圖。她微微尷尬,道:“荀勖親口說得也不算?”
胡問靜笑了,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索性召集所有人說清楚。“來人,命荀勖、馮紞、賈混、賈午、王愷、王敞……”胡問靜苦笑了,繼續道:“……以及司州各地的荊州官員三日內回京。”
賈南風皺眉,這是要公開給荀勖洗刷造反的嫌疑?又不太像。
三日後。
大明宮中,荀勖、馮紞、賈混、賈南風、賈午等賈充係官員,王愷、王敞等司馬炎係官員,以及荊州調派到司州各地的官員將領儘數到場。
小問竹與司馬女彥手牽手站在胡問靜的身邊,胡問靜瞅瞅兩個小女孩興奮地臉,隨手把她們抱到了龍椅上:“乖乖吃雞腿,不要說話。”
小問竹和司馬女彥並排坐在龍椅上,用力地點頭。
一群官員微笑著看著胡問靜,很是懷疑胡問靜的腦子是不是正常,龍椅隨便給人坐,重臣會談由著小孩子一邊吃雞腿一邊鬨騰,就是地主家商討要事都不會允許小孩子參與!
胡問靜掃了一眼眾人,道:“朕真是缺乏文官啊。”眾人看左右,荊州調任的官員幾乎都是武將,擔任文官的也都是縣令之類的小官員,與賈充係、司馬炎係的文官格格不入。
胡問靜走前幾步,負手而立,開門見山地道:“前些時日,荀勖道,‘我等死無葬身之地?是胡問靜死無葬身之地吧。’”
一群洛陽官員死死地看著荀勖,終於明白為什麼荀勖馮紞被賈南風派人軟(禁)了,好些人惡狠狠地等著荀勖,你想死就個地方安安靜靜地死,不要連累我們!有人已經開始打腹稿,如何大喊冤枉,如何表明與荀勖造反集團毫無關係。
一群荊州官員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荀勖,一個沒有兵權的文官也敢造反?白絮瞪了姚青鋒一眼,這種文官你一刀就砍了,至於讓他們謀反嗎?蘇雯雯大喜,開始挽袖子,活剮!王莎莎急忙扯住蘇雯雯,低聲道:“冷靜!冷靜!你的臉開始扭曲了!”蘇雯雯急忙摸臉,每次想到千刀萬剮就興奮無比。回涼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把她們從大老遠叫來就是為了內部清洗啊。
眾目睽睽之下,荀勖鎮定無比,手都沒有抖一下。賈南風暗暗歎氣,果然是給荀勖洗清冤屈啊,不過荀勖大不敬之罪總是跑不掉的。
胡問靜認真地道:“荀勖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她看著四周的人,慢慢地道:“……敢說真話。”
大殿內好些人驚愕地看著胡問靜,心中飛快地轉念。
賈南風蹭的就踏出一步,道:“你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殿內無數官員忽略這句極其無禮的言語盯著胡問靜,胡問靜長歎道:“是啊,差不多。”
賈南風哈哈大笑,前俯後仰:“你還是這麼會騙人。”她看了一眼睜大了眼睛的小問竹,道:“問竹乖,彆擔心,你姐姐胡說八道騙人呢。”她斜眼看胡問靜,道:“你怎麼會死無葬身之地?”
“司馬越等人去塞外了,中原儘數落在你的手中,胡人敗退,劉弘正在收複幽州,天下唯有並州衛瓘不肯臣服,蜀地疲憊,不足為慮,你有什麼死無葬身之地的。”
賈南風哈哈大笑,一點都不信:“你有兵有將,能打能逃,天下人隻有被你砍死的,誰敢惹你。”
一群官員用力點頭,打死看不出胡問靜有什麼危機。
白絮回涼等武將皺眉,胡問靜不會胡說八道,可是她們感覺不到胡問靜會死無葬身之地的危機。
胡問靜笑了:“你們可知道朕為何要出征胡人?”
一群官員互相看了一眼,荀勖訓斥子弟的言語早已在眾人之中傳了開來,眾人吞吞吐吐地說著:“……陛下出征胡人是因為根基不穩……百姓不服……農莊內依然有門閥隱患……中央軍和農莊士卒忠心度成迷,所以想要通過征討胡人彰顯武力,殺人立威。”
回涼大驚失色:“不可能!中央軍和農莊士卒怎麼就不忠心了?”她帶著大軍與胡人廝殺,一點沒有感覺到中央軍和農莊士卒有造反的跡象。
幾個官員一齊指著荀勖:“是他說的,中央軍中的將領幾乎都是門閥子弟,對陛下處理門閥的方式很是不滿。”
荀勖點頭,就是老夫說的。
回涼怔了半天,轉頭在人群中找到了金渺,問道:“你是門閥子弟,對老大有怨恨之心?”
金渺怒視回涼:“再敢誹謗金某就出去單挑!”
白絮看著胡問靜,隻覺多日不見,胡問靜身上的氣勢又不同了,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農莊百姓起初是有怨恨的,但是後來大多數都感覺農莊比以前要好,有的吃,有的喝,幸福極了。”
胡問靜笑了,道:“你還是那麼心善。朕且問你,等衛瓘死了,並州納入了朕的版圖,四周再無強敵,農莊士卒你如何處理?”
白絮微微一怔,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若是天下平定了,那些為了應付戰爭而幾乎脫產的農莊士卒難道就能打發回去種地嗎?他們還願意回去種地嗎?
胡問靜淡淡地道:“朕創業之初缺乏甲兵,唯有逼迫農莊百姓拿起刀劍全民皆兵,可是全民皆兵未必都是好事。那些農莊百姓手中有刀劍長矛,每日操練,又有戰勝敵人的經曆,心中自豪之餘就沒有藐視天下的豪情壯誌了?就沒有想過奪取更大的權力了?”
“朕曾說司馬懿開了一個壞頭,整個大縉朝所有人都在學宅鬥宮鬥奪取天下,朕同樣開了一個壞頭,隻要手中有刀劍,就算是草民也可以做皇帝。那些農莊士卒真的能夠忍住誘惑?”
白絮慢慢地道:“微臣小心操作,定然可以讓農莊百姓知道造反之難,知道朝廷的強大,有我等在,這農莊應該不會有變。”
胡問靜笑了:“你們以為你們是農莊的管事,其實那是在帶著甲兵威懾百姓,不服者殺了砍下人頭築京觀後才有的威望,當農莊百姓有對抗甲兵的武力,你如何威懾百姓?你們以為你們為了百姓辦事,有恩惠於百姓,可是在百姓的眼中那是你們應該做的,何恩之有?在百姓的眼中隻有被強迫收走的房子和田地,隻有不服者被殺的怨恨,隻有那些農莊士卒才是自己人的親密感,哪裡會服從你們。”
白絮搖頭道:“不會的,百姓都是善良的人。”
胡問靜認真地道:“心懷利刃,殺心自起。一群人有刀有劍,不用刀劍奪取利益,可能嗎?”
白絮想了想,又道:“陛下是不是想多了,天下混亂已久,百姓思定。依我看二十年之內絕不會有人想著造反,有二十年時間足夠時我等給幼子洗腦了。”
胡問靜笑了:“白絮啊白絮,‘天下混亂已久’,你可曾想過這天下混亂的源頭就是我胡問靜啊,若不是我,這天下還是大縉朝,還是司馬家的天子,百姓怎麼會感謝朕?”
“‘天下混亂已久’?哪有的事情啊!明明是天下承平已久,我胡問靜挑起了戰火,百姓流離失所。”
白絮目瞪口呆。
胡問靜止住了笑,看著四周的人,道:“荀勖說得是真話,朕的集體農莊製度,朕的全民皆兵製度,在時間的流逝下統統都露出了致命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