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周圍數千百姓大聲地起哄:“什麼降妖伏魔, 人呢?”“不是說有法器法寶,佛光普照嗎?在哪裡?”
更有百姓大聲地鄙夷:“什麼大師,根本是騙子!”有百姓立刻附和:“對, 就是騙子,我添了香油錢, 可我的病依然沒好,騙子!還錢!”更多的百姓紛紛怒罵:“就知道和尚廟都是騙子!”“把廟裡值錢的東西都拿回去,拿回一點是一點!”
眼看無數百姓在佛門清淨之地內四處亂翻亂搶, 數百華衣男女心中又是悲傷又是憤怒, 沙門吳若是不肯踏入紅塵,不肯犧牲自我, 那早點說一聲啊, 至於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嗎?數百華衣男女不記得事情是誰宣揚出去的, 隻顧得埋怨乃至憎恨沙門吳, 隻要留下法器就能解決的事情竟然落得被無數人鄙夷和懷疑,更引起了百姓對整個佛門的反對, 這簡直是因小失大到了極點了。
一個貴公子臉色鐵青,低聲道:“若是這些百姓因為沙門吳的不負責任而懷疑了佛門或者興胡滅漢的偉業, 那就是大罪過了。”數百華衣男女一齊點頭, 此刻不論如何鄙夷沙門吳都必須想辦法挽回,不然佛門和興胡滅漢的大業就要化成泡影。
另一個貴公子悲傷地看著其餘人,若是沙門吳留下了一些裝備,哪怕是一件日常穿的僧袍, 他們也立刻把它說成法器,穿上之後刀槍不入力大無窮誅邪辟易,一個人單挑胡問靜。可沙門吳就留下了一封信,總不能說寫個字就能大敗胡問靜吧?
一個貴公子反應極快, 大聲地道:“沙門……”他心中鄙夷沙門吳,大師立刻變成了沙門吳,忍不住脫口而出,但考慮到必須在圍觀群眾的麵前維持沙門吳和佛門的形象,急忙改口:“大師費勁心血三日三夜不吃不喝終於看到了天意,看到了未來,看到了胡問靜的破綻!”
其餘貴公子貴女急忙附和:“對!對!大師用一甲子的功力換來了得窺天機的機會,終於看破了過去未來,知道了汙妖王的真相。”
“‘遇人而起,遇火而興,遇土而固,遇金而止。’短短十六個字中包含胡問靜的巨大秘密,是沙門……大師用鮮血和性命換來的巨大秘密!”好些貴公子貴女真心祈禱,沙門吳你去死吧!
另一個貴公子揮手,眾人帶來的仆役立刻動手毆打搶劫佛門的百姓。
“噗!”一個抱著香爐的百姓腦門上挨了一棍,鮮血四濺。
“噗!”另一個推倒佛像的百姓手臂被打折了。
“噗!”一個在寺廟中亂跑的百姓身上挨了幾十棍。
無數仆役厲聲嗬斥:“放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搶劫!”
挨打的百姓看看仆役人數過千,立刻老實了,憨厚地笑著:“休要誤會了,我等就是看熱鬨的,絕無歹意。”
一個貴公子看看混亂的場麵,決定速戰速決,大聲地道:“諸位父老鄉親聽著,大師得到了汙妖王胡問靜的絕世秘密,必須立刻傳出去,讓更多的人參悟大師的偈語。”
無數百姓大聲地應著:“應該的!”眾人蜂擁出了寺廟,立刻破口大罵:“老子真不該來!”
城內其餘人見了一群百姓怒氣衝衝且帶著傷回來,很是驚訝。從寺廟歸來的百姓們繪聲繪色地描繪見聞:“……廟門打開的那一刹那,一道金光直衝雲霄……”“……那貴公子念十六字偈語的時候,寺廟之中隱隱有梵音歌唱……”不如此吹牛怎麼顯得自己與眾不同,怎麼有無數人聽自己說話?
城內其餘百姓嘴巴張得大大的:“竟然如此神奇?”一轉身再次添油加醋:“……寺廟內有一百零百個和尚端坐,每個人一動不動,可天靈蓋上冒出鮮血,竟然無聲無息中已經死了……”“……一個老和尚雙目都是鮮血,慘然叫著‘這就是天機!這就是我們窺探天機的代價!’那老和尚慘叫著,‘遇人而起,遇火而興,遇土而固,遇金而止。’一連喊了幾十遍,陡然血肉爆裂,化為肉醬。”
聽得人張大了嘴,眼睛冒光,隻覺長了見識了,然後再一次添油加醋的告訴其他人。
……
晉陽城。
衛瓘輕輕地念道:“遇人而起,遇火而興,遇土而固,遇金而止。”
一群手下都聽說過十六個字,目前這句話以光速流傳著,北方的漢人和胡人都在拚命地研究這十六個神秘的偈語。
有人見衛瓘認真研究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謠言不可信,尤其是佛門的東西更不可信。”他家也有人信佛,又是吃素又是念佛,他是一點都不信的。
其餘手下也擔憂的看著衛瓘,衛瓘的子女死得有些多,能用的都死光了,就剩下幾個年幼或者庸才,衛瓘會不會因此就信佛了?
衛瓘笑道:“老夫無聊,隨意遊戲而已。”其餘人立刻放心了,笑著開始胡亂分析十六字偈語。
有人道:“‘遇人而起’,此‘人’應該是‘任’,胡問靜出身草莽,若不是遇到了任愷,絕不可能步入朝堂,更不可能有今日的造化。”一群人點頭,胡問靜的(起)點就是任愷,這“遇人而起”的“人”字應該是任愷沒錯。
衛瓘笑著點頭:“老夫也是這麼想。”
又是一人道:“‘遇火而興’,此處的‘火’應該是先帝司馬炎。‘炎’字兩個火,胡問靜若不是有先帝的提攜,豈能有今日?隻說這改變胡問靜命運的‘荊州刺史’一職,若不是有先帝在,哪裡能輪到胡問靜?”直言先帝司馬炎的名諱其實是犯忌諱的,但是大縉朝已經名存實亡,衛瓘又隱約有稱帝自立的痕跡,眾人自己人之間聊天也不在意這些東西。
一群人附和,衛瓘笑而不語,胡問靜真是遇到了司馬炎才發達的?這點他不這麼看,胡問靜是遇到了賈充才發達的,是賈充一步步將胡問靜推到了前台,然後胡問靜抓住了機會。但此刻眾人遊戲,衛瓘沒想為此辯論,笑道:“正是,這‘遇火而興’定是指遇到了先帝。”
一個人道:“‘遇土而固’就不太好理解了,‘遇金而止’更是莫名其妙。”
有人皺眉道:“這是指胡問靜用泥土高牆穩固戰陣,進一步穩固地盤嗎?”他對白絮的泥土高牆印象深刻極了,第一次發現不值錢的爛泥竟然也能阻擋大軍的前進。
其餘人搖頭,有些牽強,以前兩個“人”、“火”推演,這“土”和“金”多半也是指某個人。
衛瓘看著一群手下胡說八道,心中想到了胡問靜,他微微冷笑,很清楚胡問靜為什麼要妖魔化自己,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想要當皇帝,想要坐穩江山,除了把自己妖魔化之外還能有那些便宜又好用的手段?他微微歎息,其實這與是不是女子當皇帝無關,男子當皇帝就不需要借助鬼神之力壯聲色了?劉邦斬白蛇,劉秀召喚隕石,難道就不是鬼神之力?但凡沒有背景,或者背景不夠深厚的人想要逆天改命,借助鬼神之力是非常普通的手段,黃巾賊都知道胡說自己能夠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胡問靜無非是跟著學罷了。
衛瓘笑眯眯地跟著一群手下胡扯幾句“土“和“金”究竟是指誰,心中有些無奈。胡問靜想要借著殘忍、吃人、沒人性等等手段威懾百姓純屬無奈之下的垃圾手段,輿論掌握在豪門大閥手中,豪門大閥不可能給胡問靜刷正麵聲望,胡問靜隻能劍走偏鋒塑造自己是妖魔,但那些豪門大閥就傻乎乎地隻看見抹黑胡問靜的最好機會,開開心心地配合胡問靜塑造妖魔之名,完全沒有想到胡問靜隻要用妖魔的名聲穩定百姓三五年後洛陽朝廷就穩定了,胡問靜就能逐漸淡化妖魔化,慢慢地給自己洗白了?
衛瓘暗暗歎氣,豪門大閥果然安逸久了,剩下的人統統都是廢物紈絝,竟然幫著胡問靜傳播凶名穩定天下。
他想到了劉淵,劉淵除去胡人背景之外真心是個人物,毫不猶豫地就送了衛瓘五千匹好馬,然後退回了延安。
衛瓘還以為劉淵會心疼五千匹好馬,與他大戰一場。“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看得清大局的人物。”衛瓘心中對劉淵很是忌諱,若不是他抓住了劉淵奪取關中的機會拉攏了並州的其餘匈奴人,隻怕這並州落到誰的手裡還有些說不準。
“劉淵的與佛門有聯係,佛門又會做些什麼?”衛瓘從來沒有因為佛門沒有地盤和軍隊就覺得佛門是個菜鳥弱雞,沙門吳能夠在冀州煽動無數年輕貴公子貴女支持興胡滅漢的能力讓衛瓘震驚,這煽動力真是爆表啊,他自問自己是做不到讓一群漢人門閥子弟歡歡喜喜興高采烈懷著偉大高尚的心情殺其餘漢人門閥的。
幸好沙門吳或者佛門生不逢時,剛露出爪牙就被打了回去,不然這中原豈不是會成為了佛教的天下?
衛瓘細細地沉思,該如何聯合劉淵和佛教對抗胡問靜。並州若是守不住,他該在哪裡建立新的基業?
……
洛陽。
沈芊檸匆匆趕到洛陽,卻沒有找到去泰真人。衙署的人隻是說去泰真人去見胡問靜了,不知道何時回來。
沈芊檸微微歎氣,隻能在衙署坐下等待。她想著,去泰真人在各個方麵都極其優秀,能夠發現道門投靠胡問靜是個大機遇已經證明了去泰真人的深謀遠慮,但是去泰真人,不,道門的那些真人們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一旦與佛門有關立刻就血往上湧,什麼都看不清了,隻想著一棍子打死了佛門。
沈芊檸知道去泰真人等道士為何對佛門如此憤怒和敵視,佛門與道門幾乎是同時出現在華夏的土地上的,作為外來宗教佛門幾乎被道門碾壓,道門有官府有意無意的扶持,有本土教派的優勢,有無數有識之士的加入,佛門有什麼?外來的番邦的宗教水土不服,朝廷能夠看在蠻夷“遠來中原朝聖,其心甚誠”的份上允許他們建廟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還想給與更多的扶持?但在最近幾十年中佛門陡然後來居上,瞬間就橫掃了華夏大地,將道門的信徒儘數卷入了佛門的懷抱,道門的道觀已經毫無香火,落魄到要自己種地了。雖然道門中人本來就是不在意世間的享受,一心追求長生的隱世者,但成仙之前終究是個凡人,看到道門衰敗,漸趨滅亡,對佛門如何不怒?
沈芊檸拿起茶水慢慢地飲著,夏日喝著熱茶隻會更加的難受,但涼了的茶水香味至少差了一倍。她一直等到中午才看到去泰真人匆匆回來,急忙站了起來,她本來早就該見去泰真人解釋清楚,但是荊州的工作脫不開身,也不可能跑到安陽去,能夠在去泰真人回到洛陽後抽空見上一麵已經到了極致了。
去泰真人見了沈芊檸立刻知道了沈芊檸的來意,“陛下重道而輕佛之意猶如明珠,真人何以視而不見”,短短的一句話一直盤旋在他的心頭。
去泰真人認真地道:“你終於來了。”他一直以為是在洛陽的其餘道門中人為他解惑,不想卻依然是沈芊檸前來解釋,看來沈芊檸在道門中的地位大大地提高了,而且他是否理解了“重道輕佛”並不會影響大局。去泰微微一笑,又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會不會洛陽的其餘道門中人同樣沒有理解“陛下重道而輕佛之意猶如明珠”?
去泰真人揮手斥退了仆役,這才與沈芊檸認真地交談。
“你來洛陽就是為了替貧道解惑?”去泰真人第一句話就是問清沈芊檸的來意,他完全不是質問沈芊檸,大家都是道門中人,沒有必要兜兜轉轉,若是沈芊檸有其他要事纏身,不妨先去辦了其他事情,他這裡不著急。
沈芊檸點頭道:“是,就是為了這件事。”
去泰真人這才放心,問道:“願聞其詳。”
沈芊檸認真地道:“向佛,向道,與人有何好處?”
去泰真人一怔,沒想到沈芊檸從這個角度入手。他老老實實地道:“向道者修今生,向佛者不修今生修來世,今生可見,來世不可見,所以改變今生者難,寄托來世者易。向佛者以為來世可期,心靈平和。”
沈芊檸點頭:“正是如此,向道者一切都要靠自己,縱然努力奮鬥終生也未必有所收獲,道門幾百年,幾人成仙,幾人得道?佛門就容易了,‘今生受苦受難,來世就能投胎富貴人家,今生壞事做絕,來世做牛做馬’,僅僅這兩點已經讓無數百姓得到了滿足,欺壓自己的惡霸權貴這輩子雖然威風,下輩子苦著呢。”
“對世人而言向道得不到任何好處,而向佛卻能得到一張畫餅。”
去泰真人歎氣,道門早已看透了這點,但是又能怎麼樣?道門和佛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誰輸誰贏。
因為世人都是好吃懶做,好逸惡勞的,誰的天國入場券便宜就信誰。
信佛隻需要每日念幾句“阿彌陀佛”、“不殺生”、“吃素”就能修來世福報,何其容易?普通百姓何來殺生?野菜粥都吃不飽,何來吃肉?普通百姓隻要多念一句“阿彌陀佛”就能完美的符合佛教的規矩,得到來世幸福的入場券。
但是道門呢?道門講究修煉自己成仙得道,不說煉丹等需要大量的知識,隻說每日看得各種道經,各種複雜的流派道意,道門中人都要搞好久才能搞清楚,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普通人除了望而卻步還能怎麼樣?
世人信佛而棄道幾乎是必然的,誰讓道門的天國入場券昂貴呢。
沈芊檸道:“世人重利,我道門無利可圖,因此世人重佛輕道……”
去泰真人無奈地緩緩點頭,不明白沈芊檸說這些老生常談有什麼意義。
沈芊檸繼續道:“……可是,如今加入我道門有利益啊,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
去泰真人一怔,陡然懂了,從案幾後猛然站了起來,大聲地道:“不錯!如今加入我道門有利益!有大利益!而加入佛門卻沒有!”
“我道門中人能夠在朝廷當官,佛門中人卻不能。加入我道門就是半個官老爺!”
去泰真人的言語既不嚴密,也有些犯忌諱。沈芊檸是道門中人,卻不是道士,她若不說,幾人能夠看出她是道門中人?同樣,佛門中人未必都是和尚或者尼姑,信佛者在朝廷為官中肯定也有不少,哪裡是“道門中人能夠在朝廷當官,佛門中人卻不能”?至於“加入我道門就是半個官老爺”更是有僭越之意,但去泰真人此刻猶如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了美好的世界,什麼言語都不管不顧了。
胡問靜的一幕幕行為飛快地在去泰真人的眼前掠過。
命令道門推行新農具;明明是胡問靜製作的回回炮,依然推到了道門的頭上……這若不是給道門增加聲威還有什麼是?
天下人一定以為道門在朝廷之中已經掌控了工部,朝廷所有製作之物都是出自道門,加入了道門至少可以在工部當個官老爺,雖然工部的官老爺沒有其他部門的官老爺威風,但官老爺就是官老爺對不對?
反過來看佛門,加入佛門依然要靠自己努力,佛門二字在朝廷中毫無分量。
重利的百姓看到加入道門有今生的美好前途,加入佛門隻能是一張畫餅,又會選擇加入誰?道門竟然成了一門“顯學”,從此以後道門與佛門在民間的聲望倒轉,道門不用殺一個佛門的人,不用說佛門一句壞話,佛門的淺信徒將會再次投入道門懷抱。
去泰真人感慨萬千,果然世上隻有皇帝好,道門幾十年來無數精英想不出辦法的事情在皇帝眼中隻是一句話的小事情。
沈芊檸喝著茶水,等了許久,去泰真人終於冷靜下來。去泰真人緩緩地道:“好一個重道輕佛!”他的言語之中已經沒了喜悅,唯有重大的壓力:“陛下不會憑空支持道門,道門能夠給陛下什麼?”
沈芊檸搖頭,這點她就不知道了:“教書?這個可能比較大,荊州的學堂都是道門中人把持,以後本朝所有州府的學堂也有可能是道門中人把持。”門閥子弟在各地的學堂的作用僅僅是掃盲,儒家的思想被嚴格限製,但沒了孔孟,學堂又該教什麼?這道家逐漸掌控學堂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