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 野草伏低,沒有看見大批的牛羊,隻看到數千人緩緩地前進, 以及一張張帶著悲憤和惶恐的臉。
一個男子大聲地叫著:“走快點!漢狗就在後麵!”幾個婦女孩子從他身邊經過, 他看著一個婦女背上的大包裹中露出一角銅鼎,又是憤怒又是無力。這些族人明明知道此刻在逃難, 卻沒有逃難的自覺, 家裡的值錢東西一樣都舍不得, 每個人都背著五六十斤的東西, 就這負重如何走得快?
他看著背著大包裹的族人們,冷笑一聲,牽著妻兒的手快步前進,很快超過了一個又一個逃難的族人。那男子的妻子低聲道:“走這麼快乾嘛?”看著其餘人大包小包,而她家隻帶了一些吃食, 替換的衣服都沒有帶, 她心中有些不滿, 大家都帶了這麼多東西,就她家什麼都沒帶。
那男子毫不掩飾的道:“他們要作死, 由得他們去,我們隻管走快點。”周圍有人聽見了, 大聲地喝罵:“你說誰作死?”他也不理, 隻帶了妻兒快步前進。他早就勸過族人拋棄不能吃的東西加快速度, 但挨了不少罵之後,他的心已經涼了, 隻想自私自利地管住自己的妻兒,若是說有什麼後悔,那麼最大的後悔是為什麼要進入漢地打工?若是他依然在草原放牧, 此刻怎麼會沒有馬呢?
後方有數百騎縱馬而過,見了這數千難民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那男子認出了騎士中的一個熟人,大聲叫道:“慕容千峰!”
騎士中一人緩緩勒馬,轉頭一看,皺眉道:“慕容博,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不是早就走了嗎?”
慕容博苦笑,之前腦子不清醒,想要護著族人,現在反應過來已經遲了。他問道:“漢人追上來了?”
慕容千峰重重地點頭:“就在身後二十裡!”慕容博大驚:“怎麼這麼近!”
慕容千峰慘然道:“大楚的皇帝親自出動了,劉弘和文鴦發了瘋一樣殺人。”他臉色極差,以前劉弘和文鴦很少打殲滅戰,經常是圍三厥一,擊潰了鮮卑人之後任由他們逃走,可最近接連圍殲了數支鮮卑大軍,任誰都知道局麵大變了。他悲涼地看著慕容博:“聽說追殺我們的大楚軍隊根本不帶糧草,若是被漢人追上了……所有人都會被漢人吃了……”
慕容博臉色鐵青,後悔極了,問道:“還有幾日可以到太康城?”慕容千峰搖頭,他隻知道在這個方向,哪裡知道還有多遠。他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的慕容博的妻兒,跳下了馬,將慕容博的妻兒扶到了馬背之上,對慕容博道:“快走!”牽著馬當先快步而行。
慕容博感激極了,大步跟上。其餘族人大聲地叫著:“為什麼給她們騎馬?這裡我輩分最高,為什麼不給我騎?”有男子直接衝上來搶馬。
慕容博和慕容千峰的言語並沒有回避其他人,好些鮮卑人聽得清清楚楚,誰都知道此刻生死一線,哪裡還管得了馬是誰的?有馬就能活,沒馬就是死,就這麼簡單。
慕容千峰厲聲道:“誰敢搶我的馬?”他一拳打翻了一個鮮卑男子,見更多的人衝了過來,他立刻拔出了刀子,惡狠狠地就砍翻了三四個人,這才逼退了其餘人。
“一群混賬!”慕容千峰厲聲罵道,將眾人老實了,這才慕容博一家快步離開。兩人一馬腳步都大,很快將其餘鮮卑人遠遠的甩開,直到再也看不見。
一群鮮卑人大聲地咒罵著,卻無力追趕,五六十斤的包裹太重了,又連續走了十幾日,他們一點點力氣都沒了。有鮮卑人大聲地罵著:“王八蛋!竟然不帶我們走?憑什麼不給我騎馬?”他從背上卸下包裹,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氣,實在是沒力氣了。一個鮮卑人從他身邊經過,催促道:“快站起來,鮮卑人就在後麵二十裡!”那人依然坐著,大罵道:“老子走不動了!”其餘人再也不理他,生死關頭誰慣著他。
忽然,有鮮卑人淒厲地叫:“漢人!”所有人回頭,看到身後果然出現了漢人的旗幟,所有鮮卑人淒厲地慘叫,扔下一切拚命地跑。
大楚士卒不疾不徐地追趕著,半個時辰之後那些鮮卑人渾身無力的倒在地上,一群大楚士卒大步走近。
一個鮮卑男子看著眼前拿著長矛的大楚女兵,淚水長流:“大妹子,我沒有得罪過你,放過我吧?”
“噗!”長矛刺入了那鮮卑男子的身體。
另一個鮮卑婦女抱著孩子,淒厲地叫:“你們可以殺我,不要殺我孩子!求你們了!”
一個大楚士卒冷冷地道:“我妻兒被你們吃掉的時候也是這麼哀求的!”他毫不猶豫地將長矛刺入了那鮮卑婦女的身體,然後又刺殺了鮮卑孩童。
“殺光所有鮮卑人!吃光所有鮮卑人!”一個大楚將領厲聲大叫,雙眼通紅。
不殺婦女,不殺孩子,這些做人或當兵的基本原則在戰爭之中早已粉碎,經曆過多次廝殺的人不是成為了禽獸,就是成為了地上的屍體。
幾百裡外,慕容廆站在太康城的高牆之上眺望遠處。遠處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地靠近。
慕容廆不需要數,僅僅慕容鮮卑就有二十幾萬人正在向泰康城靠近。他心中微微有些恍惚,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慕容鮮卑會落到今日的下場。鮮卑是大族,慕容部、段氏部、宇文部、拓跋部、禿發部、乞伏部隻是其中最大的幾個,其餘小部落多如牛毛,鮮卑人控製著塞外廣大的草原,地盤比中原大了幾倍,駿馬如雲,勇士如雨,如此一個強大的部落攻打漢人的地盤為什麼不是勢如破竹?
慕容廆緊緊地握著拳頭,第一萬次的憤怒無比。他也是少年英雄,他能文能武,他出身高貴,為什麼比不上同樣年輕的胡問靜?
慕容廆憤怒無比,他才應該是世上最傑出的人!
一群鮮卑人緩緩地走進了太康城,有人抬頭看到了慕容廆,大聲地叫著:“單於!單於!”
慕容廆對著下方的鮮卑人揮手,身後的披風在暖風中飄揚。他大聲地道:“我是慕容鮮卑的單於,我會衛護所有慕容鮮卑的子民!”
城門處無數慕容鮮卑的人大聲地歡呼,有人叫道:“看,我就說單於不會拋下我們的!”“有單於在,我們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慕容廆聽著鮮卑人的誇獎,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心中沒有一絲的把握。這個高十丈,厚二十丈的超級城牆真的能夠擋住胡問靜?理智告訴他沒問題,這世上絕對不存在能夠打破二十丈厚的泥土城牆的辦法,就是神仙來了都不成。可感情卻讓他深深地懷疑,這世上還有誰能夠擋住大楚軍?
一個慕容廆的侍衛低聲道:“單於,該下去了。”慕容廆微微點頭,下了城牆,看了一眼寬大的道路,翻身上馬疾馳,進了司馬越的大殿。
大殿中,司馬越正與宇文鮮卑和段氏鮮卑的人說話,見慕容廆到了,司馬越正色道:“太康城容不下一百萬人!”
段務目塵厲聲道:“為何容不下?這麼大的城池怎麼會容不下百萬人?”其餘鮮卑頭領一齊點頭,他們誰都不能真正理解百萬人是多少人,但是這太康城是如此之大,怎麼會容不下百萬人?
司馬越冷冷地道:“百萬人可以睡大街,可吃什麼?你們這輩子有聽說過百萬人的大城嗎?整個幽州都未必有百萬人,這太康城有整個幽州大嗎?”
一群鮮卑人惡狠狠地盯著司馬越,司馬越毫不畏懼地瞪回去,早讓這些鮮卑人做準備,偏偏個個覺得大楚不會殺出塞外,嘲諷司馬越杞人憂天,看不起簡陋的太康城,如今被大楚軍隊追殺卻一窩蜂地向太康城逃,腦子是不是有病!
慕容廆心亂如麻,他知道司馬越說得沒錯,太康城無法容納百萬人,百萬人的城市隻能在天堂,怎麼會在人間?但若是不進入太康城,難道留在草原上被胡問靜的人儘數殺戮嗎?
司馬越冷冷地道:“太康城最多隻能容納四十萬人,你們加起來有十萬人的名額,超過的人隻能留在野外任由胡問靜殺戮。”他眼中閃過精光:“那些老弱婦孺留著乾什麼,儘數殺了做肉好了。”
一群鮮卑頭領驚恐地看著司馬越,有人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慕容廆緩緩地道:“絕不可能!”
段務目塵厲聲道:“我們出了人手建造城池,開墾荒地,為的就是有飯吃,憑什麼要我們吃自己人?”
司馬越轉頭盯著段務目塵,厲聲道:“憑什麼?憑你們都是廢物!本王說了要你們在前麵頂住胡問靜三年,隻要三年,本王就能有千萬畝良田,有堆積如山的糧食!可你們這些廢物不過一年就逃到了太康城!你們還有臉問本王憑什麼?你們說本王憑什麼!”
一群鮮卑頭領滿臉通紅,好些人握住了腰間的劍柄,可司馬越毫不畏懼,一揮手,數百刀斧手進了大殿,冷冷地看著一群鮮卑頭領。
大殿之中空氣陡然凝固。
慕容廆冷冷地道:“到了如今還吵什麼?”
司馬越冷冷地注視著慕容廆,這個小子以為自己是聰明人,可是聰明人會這麼快逃回太康城?他冷冷地道:“終究是本王的錯,本王不該給你們留下退路。”拂袖而去。
……
一個月後,十餘萬大楚士卒圍住了太康城,無數士卒齊聲歡呼:“大楚!大楚!大楚!”好些士卒眼中帶著勝利的光芒,終於將胡人的主力圍在了城裡,不枉他們艱難的廝殺許久。
胡問靜拿著望遠鏡左看右看,終於輕啟朱唇,溫柔地道:“王八蛋!”
文鴦用力點頭,讚同無比:“就是王八蛋!”他早就聽混入太康城的斥候彙報過了太康城的大致情況,一直對情報半信半疑,十丈高,二十丈寬的泥土高牆,這怎麼可能?但當他親眼看到了太康城,第一時間就崩潰了。
這哪裡是城牆,這分明是一座小山丘!冒著敵人的箭矢和滾木礌石爬一座小山丘?開什麼玩笑!
文鴦也不覺得超級武器回回炮可以打碎一座泥土小山丘,四濺的泥土依然是小山丘的一部分,何來打碎不打碎?他甚至懷疑這附近有沒有適合回回炮使用的巨大石頭。
“這回真是王八蛋了……”文鴦後悔極了,他若是早早出塞追蹤和逼迫司馬越向北,司馬越哪裡能夠在這裡建造超級城池。
小問竹和司馬女彥拿著望遠鏡使勁地瞅,不停地哇哇地叫。
文鴦隻覺心煩意亂,恨不得大罵幾句,打仗帶什麼小孩子?但是他也知道帶著小孩子上戰場鍍金是天下的權貴的潛規則,隻能努力擠出微笑。
劉弘看了半天太康城,想不出進攻的辦法,按照常用的圍城進攻的辦法隻怕人死光了都上不了城頭。他轉身對胡問靜道:“陛下,這太康城隻怕急切難下,比如圍之。”
胡問靜問道:“圍困它十年八年?”
劉弘和文鴦一齊點頭,對付這種堅固到了像個小山丘的城池唯一的辦法就是圍困,餓死對方。
劉弘道:“根據斥候彙報,這城內至少有五六十萬人。”有一些胡人眼看太康城容不下大量的胡人,繼續向西而去。他已經派斥候跟上去了,若是胡人再有建造城池的意圖立刻就會回稟。”
劉弘繼續道:“縱然鮮卑人帶著牛羊,但這五六十萬人的城池需要多少糧草?我等隻需要圍住了這太康城,三年之內太康城必破。”
文鴦點頭,孤城難守,沒有糧食補給的孤城吃光了糧食之後就會敗亡,他們隻要付出一點耐心,死死地圍住了城池就行。
胡問靜看了一眼劉弘和文鴦,道:“你們怕朕為了麵子,不顧士兵的性命強行攻城?”
劉弘和文鴦堅決搖頭:“陛下久經軍事,愛兵如子,豈會派人送死?”就是怕這點啊!禦駕親征是麵子工程,若是皇帝親自出馬不能彈指而下敵城如何麵對悠悠眾口?胡問靜可能會冷靜幾個月,但是馬上就是夏天了,在茫茫的草原上日曬雨淋,熱的吐舌頭,胡問靜的脾氣隻怕會暴漲十倍,這時候會不會下令強攻就不好說了。
劉弘和文鴦真誠地看著胡問靜,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帶領一支偏師追殺向西逃跑的胡人,然後“大捷”而歸洛陽,留下劉弘文鴦圍困太康城十年八年,第二個選擇就是立刻轉身就回洛陽,當然,“立刻轉身”之中是有文章可以做的。
劉弘鬼鬼祟祟地低聲道:“陛下可以寫一份痛斥司馬越和鮮卑人的雄文,最後表示看在前朝帝王司馬炎的麵上放司馬越等人一馬,若有下次定斬不饒,然後射入城中。”
劉弘打眼色,是不是射入城中完全無所謂,重要的是要數萬人跟著胡問靜一齊嗬斥司馬越,並且讓十萬大軍都知道胡問靜退卻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因為重情重義,回到中原之後大楚百姓自然會知道皇帝的仁德,人人熱淚縱橫。
胡問靜同樣鬼鬼祟祟地問道:“朕率領十餘萬人勞師遠征,無功而返,會不會被人以為是來搶功勞的?”眼看鮮卑人被趕出了漢地,皇帝來了之後也就逛了一圈,什麼都沒做,這唯恐臣子功高震主,進而搶奪功勞的行為太明顯了。
劉弘驚愕地看著胡問靜:“陛下何出此言?若不是陛下指點迷津,我等已經誤了大事,萬死莫贖。若不是陛下禦駕親臨,胡人何以會潰逃?若不是陛下威風凜凜,胡人何以為羞愧掩麵而哭?這功勞不是陛下的還能是誰的?”
胡問靜微笑看著劉弘,一臉的欣慰。
文鴦看著劉弘,佩服極了,這就是曹魏遺臣和純正大縉臣子的區彆啊,人家拍馬屁已經是本能了,根本不需要思索。他痛定思痛,靈光一閃,低聲道:“陛下若是唯恐落了口實,不如讓長公主代勞,長公主驅趕胡人出中原入草原,對江山社稷功莫大焉。”
你不就是擔心搶奪功勞不好聽嗎?功勞給小問竹就是了,隻要不落在兩個武將身上功高震主,給誰都無所謂。
他微微有些慚愧,說得他好像真有功勞似的,他明明是誤了大事的罪臣。下一秒,文鴦心中陡然一驚,飛快地掃了一眼劉弘,上當!
胡問靜和劉弘微笑著看著文鴦,終於反應過來了,不算太蠢。
劉弘認真地道:“陛下還是班師回朝吧,留在此地已經毫無意義。”什麼功高震主,什麼鬼鬼祟祟都隻是他與胡問靜玩鬨而已,也就隻有傻乎乎的文鴦當真了。但這些玩鬨的言語去掉不存在的功高震主之後,其實道理卻是真的,麵對一個咬一口都要崩碎了牙齒的超級城池,胡問靜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回洛陽。
胡問靜點頭道:“朕知道,但是朕還是想要試一試。”劉弘皺眉,不管胡問靜怎麼試都沒用的,二十丈厚的城牆可以無視一切試探。他唯恐胡問靜先說了什麼垃圾辦法,丟臉後難以下台,搶著道:“微臣想過水攻和地道,都沒什麼用。四周的河水並不大,距離也有些遠,隻怕做不到衝垮城池。挖地道也沒什麼用,司馬越學會了陛下泥土高牆的精華,泥土高牆外側有七八尺的深溝,城內安置有‘水缸聽聲’,但凡挖掘地道的聲響都避不過士卒聽聲。”
胡問靜道:“朕不用這些辦法,朕甚至不動一兵一卒。”
劉弘哀傷地看著胡問靜,以前作為騎都尉的時候明明小心謹慎機靈無比,為何當了皇帝之後就胡作非為不撞城牆不回頭了?他終於直言道:“陛下此刻不做任何試探而退,這是大仁大義念著舊情,若是試探不成而退,就是不克而退了。”
從政治上而言,鮮卑人被趕出了華夏就是大勝,而攻克太康城不過是追殺鮮卑人的餘孽,打贏了不過是錦上添花,打輸了就是狗尾續貂了,胡問靜何必冒這個無畏的風險?
胡問靜笑了,斜眼看劉弘:“朕以前不要臉,現在也不要臉。”
……
十餘萬大楚士卒慢慢地調動位置,集中到了太康城的南麵。
“大楚!大楚!大楚!”
十餘萬人的呼喊聲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