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勖看了一眼畢恭畢敬,依然心中茫然的去泰,想到未來的大楚朝道門大興已經是大勢,笑道:“陛下如何看待儒家和道家?為何如此堅定地鄙夷儒家?”
一群人聚精會神的盯著胡問靜。
胡問靜認真地反問道:“在你們眼中,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縱橫家的根本區彆在哪裡?”
眾人皺眉,這可不太好說,諸子百家的思想其實都有互相融合的,儒家重“禮”,但孔子三次向老子問禮,難道這互動的過程之中就沒有互相的影響?諸子百家的思想大多都提到對百姓要仁義,這其中就沒有互相影響?
想要找到一個明確的諸子百家的根本區彆好像不太容易。
胡問靜笑道:“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縱橫家等等諸子百家的根本區彆其實在於視角或者說屁股的不同。”【注1】
“老孔是士子,儒家是貴族士子看世界。士子身為上等人不愁吃喝,每天無所事事,種地,經商,織布,做菜,洗衣服等等統統有家裡的仆役做,貴族士子隻需要做兩件事,玩耍和管好下人。因此貴族士子最重要的就是擺出自己是上等人的姿態,吃飯穿衣走路坐車都要講究,顯示與下等人的區彆,然後下等人也要‘知本分’,下等人就是下等人,吃飯穿衣走路同樣有下等人的姿態,不能超過上等人,不能以為自己種的糧食不用交給上等人,不能以為自己力氣大就可以打上等人。下等人隻要看到上等人就該跪下,老老實實地奉獻金子銀子房子妻子腦子。而這套規則就是‘禮’。隻要人人都按照‘禮’,嚴守本分,那麼下等人永遠是下等人,上等人永遠是上等人,這社會階級就固化了,上等人就完成了管好下人,就能好好的無憂無慮的玩耍了。”
“所以孔子這一套在春秋戰國是行不通的,若是按照這一套,大家都要聽周天子的,還玩個屁。”
“但從漢朝開始就不同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皇帝當然希望所有大臣、士卒、平民都老老實實按照規矩來,上等人欺負下等人是上等人的權力,哪怕欺負過頭了,下等人也要按照禮委婉的指出上等人的錯誤,掩蓋上等人的錯誤,然後天下就和諧了。”
“隻要人人都嚴格遵守‘禮’,就沒人會造反,這天下就永固了。可惜每個朝代都有一群不講‘禮’的人,所以大漢朝亡了。”
賈南風目瞪口呆地看著胡問靜,胡問靜竟然是這麼看“儒”的?但是,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
荀勖微笑著,再一次確定胡問靜的來曆有古怪,這不是一個P民能夠看到的,天下百姓數以千萬計,幾個人看穿了儒的本質?
胡問靜跳過道家,直接評論法家,笑道:“韓非子是韓國皇室中人,所以法家看世界的角度是君主看世界。”
“什麼是皇帝?皇帝的權利從哪裡來?天授君權?”
“帝王想要有權力,就要從大臣和百姓的手中奪取權利,不讓大臣和百姓做某件事,隻有帝王可以做某件事。誰老老實實的讓出了手中的權力給帝王,帝王就給誰一個大棗。誰不願意讓出手中的權力,帝王就用刀劍奪取。”
“上古時期報仇是合法的,為何法家要嚴格禁止,轉而由官府審判處罰?這就是奪取百姓手中的權力,轉為隻有帝王所有。”
“所以,朕是皇帝,朕自然要依法治國,依法治國就是穩固朕的權力。”
胡問靜毫不掩飾,全天下都知道真相也沒用,暴力機器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誰敢不從就殺誰。
眾人緩緩點頭,不論法家的判斷是不是正確,至少胡問靜做事的邏輯非常合理,皇帝當然要為了自己的皇位而不擇手段。
胡問靜繼續道:“墨翟是工匠出身,墨家看世界的角度就是工匠的世界觀。”
“在墨家眼中世界就是一個大機器,每個人嚴格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互相影響,不要感情用事,這機器就會自然而順暢的運行。所有影響機器運行效率的東西,比如浪費能源,那是絕對要禁製的。所以儒家所謂的士大夫、皇帝的葬禮有標準的規格,在墨家看來就是鋪張浪費,活人都要餓死了,為什麼要把糧食布匹人力浪費在死人身上?”
一群人看胡問靜,你確定你不是墨家?胡問靜管理天下的過程實在是太像管理一台機器了,毫無人性,像是扔掉一堆螺絲一般處理人命。
胡問靜瞅瞅四周,老實地舉手道:“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把世界看成了一台機器。”工科生的無奈就是一切都想要像機器一樣嚴格運行,不知不覺就從三觀中透出來了。
賈南風催促道:“繼續,兵家、縱橫家、道家!”她對胡問靜的胡說八道並不全信,但是聽著很有趣。
胡問靜瞅瞅周圍興奮的眼睛,道:“兵家有什麼好說的,兵家就是把一個國家看成了一個兵營,國家唯一的作用就是壓榨更多的糧食,製造更多的士卒,然後不擇手段的打擊敵人,奪取更大資源。”
賈南風嗤之以鼻,搞不好胡問靜連兵家的基本理念都不知道,純粹瞎說。胡問靜心虛,她確實對兵家的基本理念不怎麼知道,隻是根據“兵家”二字胡說八道。
胡問靜急忙咳嗽一聲,繼續說道:“縱橫家就是說客,說客最希望的就是天下大亂,然後拉一派打一派,合縱連橫,世界風雲大變。”
賈南風再次嗤之以鼻,要是她是小問竹的年紀,她現在就做鬼臉嘲笑胡問靜,純粹胡說八道。
胡問靜臉皮很厚,堅決沒看到,繼續道:“李耳是周朝‘守藏室史’,就是國家檔案管理員了,他每天沒事做就看曆史打發時間。五百年前大家都吃人,四百年前吃人的國家都滅亡了;三百年前都說地震就是君主失德,國家就要滅亡,兩百年前地震的國家沒事,沒地震的國家滅亡了;一百年前種桑樹能夠發財,種小麥的都是白癡,五十年前種桑樹的國家普遍饑荒,小麥價格漲了一百倍,種桑樹的人都餓死了,種小麥的都發了大財。如此種種,國家興衰,思想更替,人間百態,在他眼中時間空間都隻是書上的文字。”
“看得多了,李耳就有了自己的是非價值觀,什麼東西可以一時興旺,什麼東西可以興旺幾千年。他的眼中隻有恒古,沒有目前。隻有可以運行幾百年幾千年的道理,沒有國家的興起和滅亡。”
胡問靜道:“所以,道家看世界的角度是脫離人世的,道家是從脫離時間和空間的宇宙的角度看世間萬物,以及從萬物生命的角度看宇宙。”
她笑道:“在道家眼中男女不分貴賤,隻有陰陽平衡;生命沒有貴賤,隻有不同的體驗;帝王不分殘暴和仁厚,隻有社會的運轉是否正常。”
胡問靜收斂了笑容:“朕喜歡道家,因為朕的眼中沒有仁義道德,這些東西太短暫,朕隻想執行更久遠的思想。在朕看來,過去五百年,未來兩千年,世上王朝無數,但其實隻有兩個國家,一個叫做公平,一個叫做自由。”
“一百個人一百個饅頭,一人一個是公平。”
“一百個人一百個饅頭,力氣大,朋友多,爹媽好的人擁有九十個饅頭,這是自由。”
“朕窮得叮當響,所以朕的屁股決定朕推行公平。”
“從視角上說,公平的思想其實就是窮人和弱者的思想,這也沒錯。”
一群官員眼神複雜地看著胡問靜,沒想到胡問靜的心態如此扭曲,身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皇帝竟然還是小百姓思想,這是病,得治!
去泰深深鞠躬,神情鎮定從容,揭開了胡問靜厚待道門的原因。無非是胡問靜不是人,脫離了人類的視角看世界,並且用暴君的心態強行要求所有人與他一樣用道家墨家法家的心態看世界而已。道家碰巧與胡問靜的心態有重合之處,雖然依然是無功受祿,但是終究事出有因,有的是辦法衡量胡問靜的心有沒有變化。
去泰微笑著,道門隻要把精力放在工部,這道門的未來就會有最低保證。
戴竹心中大定,看胡問靜的眼神都變了,以前覺得胡問靜太殘暴,做事喜怒無常,不講禮儀,如今再反過來看胡問靜的言行立刻清晰明白了。胡問靜的處事原則極其簡單嘛。她微笑著,走路都仿佛更有力氣了,隻要牢牢地跟隨胡問靜,堅定地,推行公平,全天下的百姓就會都有飯吃。
戴竹心中對自己有些埋怨,真是笨蛋啊,集體農莊的主要功能就是提高糧食產量,大家都有飯吃,不會餓死啊。她怎麼就忘記了呢,若是早想起來,早就知道胡問靜的原則是什麼了。
她腳步輕快,甚至有些跳躍。大家都有飯吃的念頭真好!雖然一百個饅頭一人一個的分配有些粗暴,有人不勞而得,有人做得多吃得少,有人胃口大不夠吃,有人胃口小吃不完,諸般瑕疵數不勝數,但是怎麼都比餓死九十個人好。
戴竹下定了決心,隻要荊州係的官員堅定不移的推動糧食畝產,推動社會前進,那麼一百個饅頭就會變成一千個饅頭,總會有所有人都吃飽的時候。
荀勖馮紞等人微笑著上了馬車,窗簾放下,臉上立刻沒了笑容。
馮紞道:“以後隻怕……”
荀勖緩緩點頭,道:“動作快點!遲則生變!”
這些隱晦的言語不是荀勖和馮紞要造反,而是他們在今天清楚地得到了胡問靜的警告。
大楚朝不會存在門閥了,不論這個門閥是早早投靠胡問靜的小門閥還是賈充係的大門閥。胡問靜為了實現“公平”的目標不會允許任何一個門閥存在,也不會吝嗇殺人。
大楚朝的門閥世家最好早早地解散、分家、擺脫、停止使用“門閥”的稱呼。
荀勖看著額頭冒著冷汗的馮紞,笑道:“放心,哪怕我們不解散門閥,陛下也不會殺了我們的。”
馮紞點頭,心情漸漸平複,道:“不錯,陛下不會因為門閥殺了我們的。”
今日的會談透露了海量的信息,有一點就是胡問靜是個念舊念功有良心的人,做不出以門閥為借口殺了賈充係豪門大閥的事情。
馮紞抹掉汗水,又想到了一件事情,道:“其實劉星去曲阜之前,朝中有人建議收繳曲阜孔氏的錢財。”
荀勖點頭,這“收繳”二字是文明的說法,其實就是對孔府挖地三尺找錢。曲阜孔家一直很有錢,謠傳埋銀錢的土地都有幾百畝地。雖然這個謠傳有些荒謬,但埋藏金銀米糧甲胄兵刃是曆朝曆代有錢人的習慣,荀勖和馮紞的家族都有埋藏金銀銅錢米糧甲胄兵刃,就不信孔家沒有類似的手段。
馮紞道:“陛下拒絕了。”
荀勖真心地微笑:“陛下還是有底線,知道大局的。”
挖掘孔家的錢財並沒有多大的難度,隨便抓了一個孔家的人嚴刑拷打,難道還能問不出誰知道埋藏錢財的地點?哪怕知道孔家藏寶地的人堅決的自儘了也無妨,難道孔家有膽子把大筆錢財埋在荒山之中?就不怕被路人甲挖了?一個家族能夠藏寶的地方無非是那麼幾個,家宅地底、田地之下、山洞之中、祖墳之內。孔家有哪些地,哪些山頭,宅院有哪些,祖墳在哪裡,都是一查便知的事情,派些人慢悠悠地挖,總能挖出來的。
隻是這個行為實質是太惡劣了,比誅九族還要惡劣。孔家或者誰家被誅滅九族與他人無關,可挖地三尺乃至挖祖墳尋找錢財卻會讓無數普通人心中生出一個念頭,那就是“彆人家的祖墳之內有錢財!”
大楚朝將會冒出無數“摸金校尉”,所有人的祖墳都不能幸免,隻要有一兩個賊人挖人墳墓得了錢財,大楚所有人就會人心浮動,有人廉恥儘喪,想著挖人墳墓發家致富,有人惶恐不安,祖墳且不能保,還有什麼可以保?有人由此對朝廷心懷怨恨。
車隊移動,小問竹和司馬女彥的叫嚷聲一路飄揚。
荀勖望著馬車外金黃色的稻田,心中想著,荀家隻怕又要蟄伏百十年了,反正荀家年輕人中沒看到什麼出色的人才,老實做個小官也不算委屈。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人才難得啊!”
財富可以繼承,詩書傳家的習慣可以繼承,但是這智慧卻無法繼承。
……
揚州。
明媚的陽光之下,一個男子坐在亭子內認真地看著《格物》,這是大楚朝三年後發家致富的根本,如今大楚朝有心仕途的人誰不是人手一本?
那男子盯了一頁紙許久,書中每個字都認識,可是他就是看不懂上麵寫了什麼。慣性,線段,直線,拉力,扭矩,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他揉著額頭,翻了一頁,見到一張簡單的圖畫,一個小方塊和一個箭頭,小方塊的下方有幾條斜線。他莫名其妙,這又是什麼?急忙看注釋,寫著“摩擦力”。
那男子依然沒看懂,還以為圖畫會比較容易懂,沒想到更加看不懂了。他死死地看了圖畫許久,隻覺腦門劇痛,終於合上了書籍。
“天書!這是天書!”那男子一邊揉著額頭,一邊憤憤地道。他知道自己不算有才華,但是他真的讀過很多書,四書五經統統都看過,而且都翻爛了。他回想第一次看四書五經的時候,一點不記得有如今這般的痛苦。看四書五經的艱難頂多是遇到字不認識罷了,哪有如今每個字都認識,卻一點沒看懂的神奇遭遇?
那男子看著《格物》,很有將書本撕碎的衝動。他重重地呸了一聲,在心中道:“儒家多好!所有書本一看就懂,越看越有味道,哪像這《格物》如此垃圾!”但這言語萬萬不能被人知道,不然腦袋落地。
就在前些日子,城裡一些人被官府抓了,聽說要發配到海外去。
那男子聽著“海外”就渾身發抖,父母在,不遠遊,何況海外?去了定然十死無生。
他撿起《格物》,又一次從頭翻看,三年後就要考科舉了,無論如何都要看懂。
“唉,該找個人請教的。”那男子又一次長歎,知道這是奢望,他問過其他認識的人了,那些人個個都愁眉苦臉,說自己一個字都沒看懂。他也不知道是真話還是假話。在科舉麵前誰會告訴彆人真意,給自己多豎立一個敵人?唯有靠自己硬啃了。
府衙內,謝斯焱同樣揉著額頭,她已經是官員,不需要科舉,但是擋不住謝家子弟眾多,隻能科舉取士之後,每天都有幾十個謝家子弟跑來請教《格物》。
“我又沒學過!”謝斯焱咆哮了,但是每天前來找她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她隻能買了一本《格物》,想著那群謝家子弟都是廢物,有書本都看不懂,她學會了一定把書本甩在他們的臉上。
可是謝斯焱同樣看不懂。
“簡直是天書!”謝斯焱與無數為《格物》瘋狂的人一樣發出了怒吼。
胡問靜收到了無數公文,每一份都是說《格物》太難,壓根看不懂的,她淡定無比:“若是學孔儒的人就可以無師自通看懂《格物》,那‘開眼看世界’,推動工業還會這麼難嗎?”
《格物》與四書五經的體係完全不相同,習慣了四書五經的人看懂《格物》就像是看天書,根本無法理解說了什麼。雖然識字者隻需要捅破一張窗戶紙就能理解格物,可是這張窗戶紙在哪裡,另一個時空的經曆了百年屈辱無數仁人誌士不得不遠渡重洋,進入西式學校才終於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