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是在天色暗下來後趕過來‘幽靈窟’的,溫融見到他什麼都沒說,帶著他去了廠區的‘醫務室’。
大熊在進門後一眼看到了‘醫務室’病床上半靠著床頭抱著小嬰兒的女人,愣了好一會兒,隨後他驚醒過來,從嗓子眼裡發出了一種低頻率的喉頭震動的聲音。
原本那位安靜的綠皮膚女士在聽到這聲音後迅速回頭,嘴巴蠕動了著,努力了兩三次後發出了相同的喉音。
溫融見到這一幕貼心地退出‘醫務室’,把空間暫時留給這兩位。
他之前猜想的不錯。這位女士和大熊他們確實有淵源。
過了一會兒後他隱約聽到從屋子裡傳出來的被極力壓製住的哭泣聲,是那位女士在哭。
大熊從屋子裡走出來時,臉上的憤怒還沒有完全消失。他飛快地看了一眼溫融,結結巴巴地用怪腔調道謝:“謝、謝!”
溫融拍了拍自己坐著的台階,讓大熊坐和他一起坐下來,聊一聊。
“你們是同一個地方的吧。”溫融道。
“是!”大熊點頭,“我們、同、同一個、村子的。我們的村子,沒有被官方承認,所以,我們一向、居無定所,在離這裡更遠的荒野,躲藏、求,求生。”
“沒有戶籍?”溫融問道。
大熊搖頭。沒有戶籍,“我們,有一些人和她很、很像……必須,躲著。”
他的話雖然說的斷斷續續,但溫融能讀懂。他的意思是說他們的村民中有不少人和那位綠皮膚女士一樣有著明顯區彆於其他人的外表,所以必須躲著遠離人群才能生存。
“外、外麵叫我們野人。”大熊繼續道。他相信這位年輕人,相信他不會害怕他們,不然他不會救下他們的村人,也不會特意讓他來相認。
溫融想起自己曾經聽‘幽靈窟’的人說過,外麵有些到處遷徙的村子就是由沒有戶籍的野人們組成的。聽說他們一向遠離人群,沒有料到他們竟然比‘幽靈窟’的人膽子還要更大些,早就有人先一步跑到‘尼夏城’去做生意了。
估計他們登記在羅隊長那裡的資料都是假的。
大熊應該是他們村子裡膽量和見識都非比尋常的那一位吧。
“……以前那樣的人,更多。我們說話怪怪的,是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祖先,喪失了,語言能力。”大熊有點兒著急地想要表達更快一些,溫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慢慢來。
大熊想了想,突然掀開自己身上的衣服,溫融看到了他的兩腋底下一直延伸到兩邊側腰附近覆蓋著的一層厚厚的純黑色的鱗片。
“我父親更多……”大熊撫摸著身上那些硬質鱗片笑了笑,“這是我,唯一,從他那裡,繼承到的東西,是禮物。”
“他是,我們村子,曾經的村長。後來,沒有食物的,艱難日子裡,他把自己的,屍、屍首賣了個好價錢。”大熊說起這些時,臉上是一種濡慕與崇拜,“就是那筆錢,供我們村,其他人,活了好多年。”
溫融臉上的震驚很快化成了尊重,他也跟著點頭,“他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哪。”
大熊扭頭看向溫融,眼睛裡明明有壓抑著的某種情緒差點兒爆發,卻在聽到這一句後化成了絲絲縷縷的柔和,“嗯!在我心裡、他、他是最偉大的、人。”
“我父親說,人是要,相互扶持,互相鼓舞,團結在一起,才能活、活下去的生物。”大熊的臉上掛起了孩童般簡單的微笑,“……我一直,相信他的話。他說,哪怕,我們的外表,不一樣,可,我們的內心,沒有變。我們有人性,不是,怪物的後代。”
溫融用力點了下頭。不是!
“我們村很多,都是百年前,末日大災難中,狂化人的後代。”大熊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因為,感染過病毒,後麵,雖然注射疫苗恢複理性,我們的祖先,也成了被排斥的,對象。有一些,後來,被秘密處決了,有一些逃跑躲起來,還有一些,混跡在人群裡隱、隱藏。我們村,因為,外表的關係,隻,隻能躲起來。”
末日大災難。終於再一次聽到這個訊息了。這麼說,這個世界之前曾經爆發過末日之劫?
“他們都說,我們,不是人了。可,可是……我們的祖先,一點點地,重新,學會了說話……某一天,還,還和人類結合生,生下了後代。就,就是我,我們這一批,我們也,更像人了。溫,溫大哥,我們隻要,再持續一兩代人,就會真正變,變成人的。”大熊說到這裡,情緒突然就激動了起來。他看上去像是在向溫融尋求認同,其實何嘗不是也在自我尋求認同?
溫融想到了那位綠皮膚女士,她生下的好幾個孩子可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嗎?
“本來就是人啊。”溫融長歎一口氣,“你們也隻是受害者。”雖然目前他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病毒使得他們變了,可他們的祖先也隻是無辜老百姓受到了影響。
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老版本的《新白娘子傳奇》,裡頭的白蛇以蛇類修行化身為人,而在法海和眾人的眼裡,她依然是妖。直到,她以人身懷孕,有了更多人類的情感和靈性,連那個老禿驢心底都承認,她已經成為了人。
有時候人們會痛斥那種乾出傷天害理之事的人畜生不如,可見,人的更廣義定義應該是指人性,而不單單隻看人形吧。
不管彆人怎麼認為,溫融自己心裡是這樣想的。他可能影響不了彆人的看法,隻遵從自己內心真實的感知就好。
“好好照顧你們的村民。”溫融鼓勵支持著這個繼承了他父親‘心誌’的年輕人,“可能眼下還不能馬上做到,但是我希望慢慢地,你們也能融入到我們鎮子。”
大熊非常意外,“您,您覺得有可能嗎?”
“可能。”溫融一開始也隻是保守地表示,後麵他用力一點頭,表情變的更加堅定,“一定會的!”
彆處的人他不敢打包票,但‘幽靈窟’的人會接受的。因為他們和大熊他們的處境差不多,而他們與身邊那些不同尋常的人類已經相處了好幾代人。
共同的遭遇和磨難,會讓他們彼此的心更容易靠近。
他相信這個地方的人雖受儘艱苦,卻始終有一顆良善的心。
“有關於末日大災難你知道多少?”溫融覺得自己應該從這場災難開始了解,才能弄懂這世界,這世界的人到底經曆過什麼。
大熊搖頭,“我,不知。”
“怕是得問那些一代才行。”溫融自言自語,其實他心裡想到了更好的詢問對象——列維克先生。
可是那位先生說過,要讓他自己探尋真相,怕他被嚇跑了。
他在見到綠皮膚女士的當下確實有些被震住,但是在看到她除了一副外表之外全然無害的樣子,還有大熊關於他和他父親的描述後,他不覺得自己會害怕了。
“這位女士就暫時留在我們這裡吧,她需要穩定一些的環境,還有她的孩子。”
“她叫碧,是一位,失蹤了二十年的,長、長輩。”大熊又一次不好意思了,“比我還,長一輩。”
“你去和碧女士說一說吧,儘量安撫她。如果她害怕,你可以讓你們村子裡的人來陪伴她一段時間。”溫融很快就做了決定。
既然幫了人,那就幫到底。如果現在把碧女士送回他們村,怕是對那個虛弱的小崽子並不利。
大熊感激地向溫融行了個禮,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重新進到了‘醫務室’內。
溫融拖著有些疲乏的身體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家裡的四個寶都在辦公室等他下班回家。
推開辦公室的門,他看到大寶、二寶、四寶正趴在他的辦公桌上,手裡拿著電話,正奶聲奶氣地對著電話喊話,“大爸爸,你去哪裡了呀?我好想你啊。爸爸?爸爸也好想你呀!”
溫融一聽這說話的人發現是二寶,耳朵尖熱了一下,忙跑過去把電話拿了過來,輕輕地拍了下幾個小家夥兒的小屁屁,示意他們下去。
看三寶多乖,從來不調皮搗蛋。
三寶正坐在溫融的辦公椅裡,手裡拿著枝水筆,自己的手上和臉上都是水筆裡頭的墨水印。
溫融看清楚這一幕後,略有些打臉。
他把電話夾在自己的右肩上,對著話筒‘喂’了一聲。
對麵沉默了片刻,傳來了摩蒔低沉略帶些磁性的聲音,“你今天見到了不少?”
得知他是來和自己談這件事的,溫融鬆了口氣,“是啊,見到聽到的都不少。”
摩蒔那邊略有些緊張。那你害怕了嗎?
“我可沒有害怕。”溫融緊跟著自己說道,“列維克先生你太小瞧我了。我找說過了,我這人對人對事都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