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測試種類不同的餌食對實驗體的影響。飼育員,請……”
江眠還沒來得及露出厭倦的表情,拉珀斯就動手了。他的手臂砉然破開水麵,濺起的清波如霧,尖尖的利甲分毫不差地捏住江眠的通訊器,靈巧地將其撕了下來。
江眠:“?!”
他眼看著人魚的兩指略一交錯,如同撚一撮酥黏的香灰,一下便把橢圓立體的通訊器碾成了薄脆的金屬長片。
沒了礙事的東西,拉珀斯收回手,探出一顆腦袋。要說成年男人可以往這裡麵塞進半個肩膀,那麼對於人魚而言,恐怕隻能做到露個麵了。
江眠又是驚,又想笑。作為回報,他也扯下了自己的頭罩,被汗水津潤的黑發沾在麵頰上,他的肌膚暈染著濕漉漉的紅暈。
【你受傷了嗎?】拉珀斯問,雪白的尖牙在淡色的薄唇下一晃而過,【他們弄傷你了嗎?】
人魚弄壞了通訊器,意味著江眠暫且不用服從實驗站的指令,儘管被監聽仍然是在所難免的,可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江眠坐到地上,稚拙地比劃手勢,繼續雞同鴨講的相處模式:“你有沒有事?我聽說,他們用強酸,還有……”
橡膠手套妨礙發揮,他就把手套也拽下來,放到一邊,在空中撚出細長的線狀,“嗯,子彈……”
拉珀斯一動不動地凝視他,人類的眼睛,使他想起許多個倒映著夜空的海麵,那時明月與諸星都還不曾遠去,最黝黑的波浪裡,漾著雨水和露珠的澤光。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紅撲撲的臉頰、柔軟的粉色嘴唇……他的氣味溫暖而放鬆,仿佛暴風雨後,破開雲層的第一縷陽光,也像某種繽紛的,甜蜜的果類。
沒有恐懼,沒有憎惡,他隻是……隻是快樂,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話語完全熄滅在舌尖。人魚的目光太認真,太專注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狩獵的習慣,當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時候,總是全心全意,不留一絲餘地。
他臉上發熱,實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對視,隻得將眼神放在人魚水色淋漓的空白皮膚上,假裝心無旁騖,被那閃爍著細碎鱗光的表象所吸引。
“對不起,我在犯蠢,我明知道你不懂人類的話。”他喃喃地說,“你……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對,自言自語……”
“名字。”拉珀斯忽然說,字正腔圓地吐出了兩個音節,“你叫,什麼名字?”
江眠震撼抬頭,因為用力過猛,差點一個後仰,滾到樓梯上摔下去。
什麼鬼?!他怎麼、他居然……不對,等等,從理論上講,人魚其實是多聲帶構造的生物,他們的發聲器官比其它物種複雜太多,當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完美仿製人類的語言。
這麼一想,之前他一直在聽我說話,和我一問一答,未嘗不是在高效率地學習……
實驗站裡有半晌的寂靜。
布朗博士冷靜地說:“按照人魚的發聲結構來看,它們會模仿其他物種的語言,算不上什麼天方夜譚。”
“隻是,它們究竟是學習,還是單純的‘模仿’?”
“……江眠,”青年咽了咽喉嚨,艱難道,“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是我的養父取自‘狂歌醉倒樓頭眠,江風吹醒骨欲仙’……”
“狂歌醉倒樓頭眠,江風吹醒骨欲仙。”拉珀斯有學有樣,流利無虞地複述,“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我的養父。”
不用提發音,連口吻、語調都彆無二致地模仿到位了。說這像鸚鵡學舌,想必鸚鵡也會羞愧到自殺,這更像是錄音機的回放,在聲帶上進行的複製粘貼。
“……坡翁去後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江眠夢囈般低語,語氣中充滿讚歎,“你、你學得太好了。”
拉珀斯清晰地重複:“坡翁去後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你——我?學得太好了。”
不要說來自另一個物種的人魚,就是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僚,聽到江眠這番拗口複雜的詩詞溯源,都未必能在舌頭上轉過彎來。
拉珀斯咧嘴微笑,神色飛揚,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他巨大的魚尾正扭來扭去,得意洋洋地甩動著水波。
【這沒什麼,陸民的語言很簡單,】人魚說,【比抓起一隻橫爪蟹還簡單。】
片刻的啞然過後,江眠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這一刹那的驚喜,就像在鋼鐵澆築的叢林中,發現了一朵深藏的芬芳花朵。江眠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興奮,這樣開心。
他甚至無法遏製地延伸出了一些不太可能實現的妄想,他想,我可以教拉珀斯說人類的話,我們可以聊天,可以談笑,可以交流秘密。我要告訴他有關於陸地上的許多事,他會和我講述來自他家鄉的故事嗎?
——倘若要江眠許願,那麼拉珀斯一定是他希望擁有的朋友類型:率真、野性、直白熱烈、生機勃勃,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沒有出於利益的猜忌,也沒有不明所以的疏遠。
拉珀斯疑惑地嗅了嗅,又不懂了。
小人類聞起來好快活,喜悅的氣息在他的皮膚上煥發跳躍,好像一些少見的晴雨天,折射著陽光的雨珠便會噠噠蹦起,乘著輕盈的海風四處亂吹。
他看上去也快要飛起來了,可陸民隻有兩條腿,他們真的會飛嗎?
拉珀斯謹慎地伸出指頭,打算按住江眠的手背。
不許飛。
江眠沒想到他會突然觸碰自己,除去了橡膠手套的阻隔,拉珀斯冰冷的指心與他赤|裸的皮膚猝然相碰,江眠的手背一下就麻了,人魚的體溫涼如玉石,可酥麻過後,一股暖洋洋的熱意瞬時如複蘇般迅速蔓延,讓他連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你手上有電!】拉珀斯驚訝地彈開手指,胸口發出轟隆隆的,大貓一樣的牢騷聲,【你……你電我。】
結合人魚的動作,江眠奇跡般地聽懂了這句咕嚕作響的抱怨,他捂著手背:“我才沒有!說不定是你身上殘餘的電……呢?”
他慢慢地壓低了音量。哎呀,糟糕,一時間得意忘形,他和拉珀斯的小動作,早已大大違背了一名飼育員和實驗體該有的互動模式,正在密切旁觀的實驗站……以及法比安,又會怎麼說?
作者有話要說:江眠:*走進來,不慎踩到成堆的玫瑰花瓣,立刻滑倒* 哇!
拉珀斯:*振奮,並且假裝無意地把鼻子猛紮進江眠懷裡,因為他聞上去像全部加起來的愛* 嗯!
江眠:*睜大眼睛* 嗯……?
法比安:*不甘地嚎叫,因為視網膜受到了永久性的灼燒傷害,下輩子也要戴墨鏡生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