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黑暗中,響起一個輕輕的,甚至可以說是虛弱的聲音,語調優雅,口吻具有十足的貴族氣質——讓人很難分辨究竟是在嘲諷,還是在恭維,抑或兩者皆有。
餘夢洲低聲問:“你……你是安格拉?”
暗處的聲音緘默片刻,帶著笑意道:“沒錯,我是。因為無罪之人身上的光環實在是太耀眼了,所以我就把周圍的光線調暗了一點,你不介意吧?”
“不管我在不在意,你還不是要縮頭烏龜。”餘夢洲說起毫不留情,“你把我帶這裡乾什麼,想殺了我,還是折磨我?”
“哦!不,然不是要折磨你。”安格拉急忙否認,“無罪之人的鮮血,我已見證了的威力。為了把你帶這裡,我損失的前鋒,幾乎和輝天屠宰的數額一樣多。你的靈魂屹立不倒,在我們這些惡魔的眼裡,就像一座白銀、珍珠和月光搭建的高塔,如此耀眼,如此不染塵埃……我請你這裡做客,然不是為了折磨,那太庸俗、太老套了。”
餘夢洲沒有被這一長串的阿諛奉承衝昏頭腦,迅速意識,安格拉沒有否決另一個可能性。
“那麼,你想殺了我。”篤道。
良久,安格拉才接著說:“不得不承認,你的直接令我無所適從……不如還是按照我的節奏,讓我們先寒暄一下,再進入正題吧?”
光線猝然大放,餘夢洲不得不擋住眼睛,才能適應眼前的場景。
的麵前,是一條寬廣的,金碧輝煌的長廊。
腳下鋪著金線繁麗,色澤血紅的長絨地毯,兩側則錯落著巨大潔白的馬匹雕塑,那明顯就是十匹魔馬的模樣,幾乎縮成了針尖的儘頭,餘夢洲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那似乎是一簾厚厚的帳幔。
身為一個愛馬之人,餘夢洲立刻就被這些巧奪天工的大理石製品吸引了注意力,們的體型,比真實的魔馬還要膨脹出一倍有餘,簡直可以做地標性的象征,珍而重之地擺放在廣場中央。
這些栩栩如的雕像,超越了餘夢洲見過的所有人類藝術,們的肌肉線條、動作、神態……無不動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就連刑具也一比一地清晰複刻了。在這之前,餘夢洲隻知道意大利雕塑家拉菲羅·蒙蒂擅長用大理石表現柔軟的質感,可是不知道,自己在地獄裡,居然能見將火焰那飄逸無端、殘暴熱烈的特性完美重現的雕刻技藝。
“作為這些惡魔戰馬的主人,”安格拉說,“請允許我你介紹。”
餘夢洲過神,冷笑道:“從沒見過你這麼懦弱不要臉的主人,躲在一個陰暗的小角落,等著隻有你承認的寵狩獵自己。”
“啊哦,”安格拉輕聲呻|吟,“你的語言真的十分尖銳,我很欣賞你對我的刺痛。不過,我是們身體上的主人,而你,你則占據了們的心靈,所以,咱們對半分?”
一匹魔馬的塑像前推進,餘夢洲麵前。
親王笑著,對餘夢洲說:“軍鋒,最年輕,最衝動,我的新寵。實際上,也是青春與激情的集合體,朝氣蓬勃。看著,總能讓我想起年輕的時候。”
第二匹魔馬也移動身前。
“血屠夫,啊,”安格拉慨歎,“戰爭之子,的一念之差,就能夠決一場戰役的成敗,我真愛。”
隨著惡魔親王的解說,餘夢洲也在被迫往前挪動。握緊了修蹄刀,覺得這是個短距離武器,不夠長,於是抽出那把四十公分的剪蹄鉗,沉甸甸地提在手上。
“七重瞳,透視世間的一切奧秘;鐵權杖,絕端君權的化身;以太,掌控空間,好像在玩弄一團柔軟的爛泥。”安格拉深情地歎息,“們是我王冠上的鑽石,隻有們,才能為我增光添彩。”
魔馬的塑像還在一匹一匹地前移動。
“高耳,暗影的主宰,刺客、盜賊、斥候,那些一切在陰影中掙紮的人群的神明;褻舌!我親愛的褻舌,操縱陰謀、左右人心的本領永遠是最有趣的,隻有地獄,才能誕如此特彆的權能;以及災變……我怎能忘記?口吃、自卑,帶的卻是避無可避的天災和困厄。”
餘夢洲逐漸逼近了高台上的帳幔。
“朝聖,哈,”安格拉譏諷地加重了語氣,“叛逆的奴隸,不過,掌控的力量倒也有資本支持叛逆。朝聖,象征必然能夠實現的欲求,那亦是心想事成的言靈;輝天,對於的權能說,這個名字還真夠平庸的,支配天空;頌歌,巫術與魔法的化身;死恒星,啊哈,沒有人能不在死恒星的威嚴下瑟瑟發抖!隻因是死亡本身,萬事萬的終焉時刻。”
最後一匹魔馬的塑像出現在餘夢洲眼前,矯健神異、駿捷非常,那沉穩漠然的目光,似乎過去千年也不會改變。
餘夢洲喃喃地說:“……法爾刻。”
“最後,也是最開端的魔馬,致敬,法爾刻。”帷幕後的安格拉深深鞠躬,這時候,餘夢洲也近了高台。
“是什麼,你怎麼沒說?”餘夢洲警惕地拖延時間,朝高台小心地挨近。
安格拉發出沙啞的低笑,繼而笑聲越越大,直至笑得喘不過氣,發出病弱的嗆咳。
“,即是魔域本身,是一切權能衍的基石。自之後,魔馬對我無不臣服,為什麼呢?然是因為!”
因著的,餘夢洲方才驚覺:“等等,要是這麼說的……法爾刻和其魔馬才是地獄的主人,你根本就沒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上,什麼惡魔親王!”
“是啊。”安格拉感慨道,“我是篡權者,那怎麼樣?隻是,時間畢竟過去太久,我施加在們身上的痛苦,也變得像水一樣平淡了,們因而脫離了我。你知道,魔馬的愈合能力有多麼厲害嗎?能夠留存在們身上的刑具,都是數一數二的堅強了……”
鋒一轉,安格拉興致勃勃地道:“所以,在知曉了你的存在之後,我是多麼欣喜啊!設想一下,你愛護們,幫們奪自由,不管這事一開始是們強行逼迫,還是你出於投靠奪利的心態,現在已有八匹魔馬由你的手解放,如果恰巧在這時,你淒慘地死去了呢,無罪之人?”
餘夢洲一怔。
“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絕倫的折磨了!”安格拉亢奮地說,“們有多看重你,視你為救命稻草,在得知你的死訊時,就該有多絕望……尤其是法爾刻,可憐的法爾刻,更不能逃開我啦!這真是……”
“你少放屁!”餘夢洲忍無可忍地罵道,“既然我能解除你設下的咒釘,就說明我可以不怕你,我身上肯有你不清楚的東西,會對你造成威脅!”
被打斷,安格拉也不惱火,意猶未儘地笑了兩聲,終於拉開了始終遮掩的帷幕,出現在餘夢洲眼前。
餘夢洲慢慢睜大了眼睛。
——僅在傳言中出現的惡魔親王頭戴冠冕,那純金的犄角,鑲嵌著血色的寶石,的上半身是手臂和軀乾組成的人形,下半身,居然同法爾刻一樣,都是戰馬的形態。
這半人馬的親王,笑容冰冷無比,唯有邪氣橫貫。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餘夢洲,諷刺地吐出殷紅長舌。
“沒錯,我這樣的惡魔,確實隻會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殺死,也正因如此,我才無法被魔域裁決湮滅的結局!我深愛的世界,我的所有,我百依百順的情婦,我已完全理解了所產的每一個概念的集合,並且用痛苦、仇恨與強權壓製了們數千年之久!我甚至篡奪了掌權者的正統姿態,告訴我,還有什麼,對我而言致命?”
餘夢洲的嘴唇不住顫抖,在上方,安格拉恣意狂笑,幾乎要傲慢地且歌且舞。
“就憑你這個無罪之人?就憑你所謂的愛,所謂的溫情,所謂激素對大腦設下的衝動騙局?哈!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人類的獻,你不會真的妄想過,你可以用‘愛’,你臆想中的‘愛’,如同睡前讀的結局一樣,天真幼稚地把我消滅吧?”
安格拉張開雙臂,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擁抱無形的情人:“法爾刻,強大的、美麗的法爾刻,這個王座本應承載的真正主人。是,是原初,是起點,是熵出現之前的宇宙;而我呢?我終將歸,我是此世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好笑嗎?”看上去可太得意了,太從容了,震驚過後,餘夢洲不由得火冒丈。
“……愛怎麼了,難道隻有你看重的情感是成熟,隻有負麵情緒是不可笑、不幼稚,而與之相對的正麵情緒,就要被冠以‘草率’‘天真’的汙名嗎?行啊,全天下你最成熟,最有道理了,你開心就好,可以嗎!”
安格拉的笑聲驀然一頓,的瞳孔忽地快速轉動了一下。
餘夢洲沒有察覺惡魔的異樣,提起剪蹄鉗,指著惡魔親王的鼻子厲聲道:“我真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凡是上過學的人,都應該知道質守恒的律。你用多大的痛苦和仇恨去奴役們,就該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必然有相同體量的愛和快樂,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誕!”
有一瞬間,滿室寂靜,安格拉固著那個誇張的笑臉,眼中卻全無笑意。
餘夢洲盯著,不住喘著粗氣,看惡魔親王凝滯的情態,也安靜了下。
“……等等。”
這一刻,不自覺地放低手臂,乍現的靈光,令忽然頓悟了一件事。
“你不是不理解愛,你隻是不理解愛誕的方式,不理解我。”
“——我就是……你無法理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