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決了這個蠢笨的騙子後,厄喀德納俯身下去,像大鷹般張開利爪,將羊毛攫在手中。
織物浸透了香膏的氣味,使他立即回想起昨晚的經曆。蛇魔吐出信子,顛三倒四地嘶嘶,他的心跳一瞬過快,鼓動著壓縮出大量液,尾巴也亂甩著遊來遊去。
人類。
對他求愛的是個人類,讚美他,對他誇耀的,是個人類。
厄喀德納盯著手中的羊毛,試探性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但到了這會兒,羊毛的觸感粘膩冰冷,絲毫沒有昨夜溫暖柔潤的熱度,隻是了無生機地貼在皮膚上,猶如死去的蛇皮似的,令他心生厭惡。
蛇魔撇了撇嘴,不悅地丟掉了它。他抬頭看向宮門的方向,目光再一次熱切起來。
他一定是朝那個方向去了,我要找到他、抓住他——正如天命是怎樣篤定地向我昭示淒厲的未來,我要像抓住雷電,抓住颶風,抓住雄鹿流血的頸子一樣抓住他!
厄喀德納狂熱地許諾了誓言,他動起身體,騰飛在火光也不能照透的黑暗中,追逐著一名未知人類的步伐,第一次遊出了阿裡馬的地宮深處。
巨人們慌忙退避,他們的心神沉浸在無邊的恐懼當中,厄喀德納的蛇尾搖曳到哪裡,黑暗就淹沒到哪裡,燈盞熄滅、火把禁燃,流通在地宮的微風也偃旗息鼓,沉默得如同死了。
對此,謝凝一無所知,他唉聲歎氣,抱著空癟的肚子,慢慢扶著牆走。
逃出一段距離之後,他再也跑不動了,隻好停下來,忍著渾身哪哪都疼的不適,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謝凝深刻懷疑,自己肯定是被蛇鞭打出了內傷,喘氣的動靜稍微大一點,胸口就疼得厲害。
但是,既然已經逃過了一劫,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反正他還活著,這是比什麼都強的。
謝凝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話說回來,這個披風的質量實在過硬啊,不會是哪位女神女仙親手織的吧?要是這樣的話,我可欠了那位好漢一個大人情了……
走著走著,謝凝停下了腳步,疑惑地皺起臉。
因為痛苦和饑餓,他眼前昏花,摸黑走了好一陣,方才反應過來,四周為什麼這麼暗了?
厄喀德納盤旋在上空,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是他嗎?又小又無助,可憐地縮著身體,倚靠在走廊的牆邊……是他嗎?
厄喀德納興奮地吐出黑舌,品嘗著空氣中的味道,人類身上沾染著濃烈的腥,與他手中的馥鬱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綺靡墮落的異香,佐證著他的身份。
蛇魔頓時無限歡喜,他下降在銅製的地麵,蛇腹輕盈無聲,款款扭動,恰如一片落地的鵝毛。
隻是,全世界的鵝毛加在一起,都不能比擬厄喀德納的邪異與劇。他探長身體,偷偷從側邊覷著人類的麵龐,看到對方麵色蒼白,嘴唇柔軟,十分秀氣可愛,不知為何,他便從心底生出一種衝動,想要試著用蛇信舐食人類的臉頰,看他嘗起來是不是甜絲絲的。
謝凝吸了吸鼻子,靜止的空氣裡,他聞到了彌漫開的,非常熟悉的氣味。
蛇的氣味。
謝凝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慢慢地回頭,瞥見兩邊皆是一片黝黑,唯有頭頂斜上方,向下放射迷蒙的光線。
謝凝再慢慢抬頭。
——一對懸浮在空中的詭譎金眼,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
厄喀德納:“嘶?”
謝凝麵如金紙,他瞬間屏住呼吸,心臟砰砰狂跳,差點從嘴裡蹦出去。
他以為自己嚇得大喊了一聲,實際上,他的嘴唇微微蠕動,僅僅虛弱地嗬出了一個聲如蚊蚋的“啊”。在那雙詭異眼睛的注視下,謝凝眼前甚至出現了走馬燈的盛景。
驟然受驚、心跳失衡、全身疼痛,再加上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謝凝的血液從腳底衝上頭頂,直衝得他眼前發黑。
接著,人類就兩眼一閉,完全失去了知覺。
厄喀德納發愣地望著人類。
仿佛被當頭潑了一條河的冰水,他內心的灼熱全然散去,寒冷更甚於塔爾塔羅斯的淒涼深淵。
妖魔悲哀得說不出話,他的心緒大起大落,就連油然而生的憤怒之情,也被這樣深厚的悲哀壓抑得冒不了頭。
他一見我就嚇得暈倒了,可見他對我的讚美和誇耀,都不是發自真心的!他痛苦地想,像他這樣孱弱的人類,必然不敢自己拿主意,那他到底是奉了誰的旨意,膽敢來這裡愚弄我?
厄喀德納佝僂著身軀,他凝視人類的臉龐,神情疲憊而冷漠。在他眼裡,原先那樣潔白可愛的麵貌,此刻也如冰霜一樣無情刺人,充滿了虛偽的欺騙。
蛇魔遊轉徘徊,在殺與不殺之間,少有地躊躇了許久。
“我要把你帶到巢穴去,”最後,他下定了決心,冷酷地自言自語,“因為我的誓言是不可忤逆的!即便是我自己也不能夠。我就把你帶回我的巢穴,在那裡,我即為你說一不二的主人,我須得拷問這事的來龍去脈,叫你完完全全地吐露實情才行。”
說著,他張開一隻鐵手,捏著人類少年的腰肢,便將他輕鬆地提起來,掠回了地宮深處。
在宮殿的門口,四臂巨人苦苦等候,他擔心厄喀德納真的抑製不住他那莫名其妙的怒火,在衝動下突破了地宮,翻騰上奧林匹斯的聖山,這種毫無征兆的戰爭,一定會連累地母蓋亞也受到責難。
因此,見到厄喀德納去而複返,四臂巨人大大地鬆了口氣。高興之下,他看到蛇魔手中提著昨日見過的人類,認定厄喀德納是為了抓捕逃奴,所以才破天荒地竄出了宮門,於是,他急忙上去,準備恭維上許多好話,穩定他主子的心神。
“主人,你如何抓住了這個胡作非為的賊徒?”四臂巨人問,“這小小的個子,卻包藏著極狡猾的禍心。昨日,我命他侍奉你,還分配給他一桶膏油,不想他竟然逃走了,波呂薩俄耳之前用蛇鞭將他提來,現在也不知所蹤。真是奇怪啊,難道是哪位奧林匹斯神在暗暗庇護這人類嗎?”
厄喀德納留心聽到他說的話,怔忡地停駐了片刻。
原來,是你借著我的名義,命令彆的巨人,用蛇鞭使他受苦?說不定就為著這個原因,他才懼怕我……
他的神情一時凶狠,一時呈現出烏雲消散的歡欣,但歡欣並不能長久,很快的,厄喀德納的表情又變得陰沉起來。
算了,還是不要拿虛無的希望來蒙蔽自己了,掌管它的厄爾庇斯從不會施恩於我,祂和所有天上的神明一樣,都是巴不得我早日滅亡的!
“波呂薩俄耳已經死了,”厄喀德納怒氣衝衝地說,“你去收撿他的屍首罷,把那堆廢物扔下深不見底的裂隙,這便是他撒謊的下場!”
四臂巨人吃了一驚,等不及再說什麼,蛇魔已然越過了他,徑直遊進了禁忌的行宮。
實際上,地宮的建築四通八達,並不隻是謝凝認為的垂直結構。提著他,厄喀德納將巨人的屍體拋在身後,拐進了他的巢穴,也就是那天謝凝在幻象中看到的地方。
妖魔衝進領地,強有力的尾巴盤旋掃蕩,甩開了散落一地的骷骸,那些儘是青銅的牛角和最堅硬的牛頭骨,是厄喀德納也不想消化的部位。
在王座前,他本來是打算把人類往地下一擲了事,可厄喀德納正要抬手這麼做的時候,卻不由得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