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穿心而過,菲律翁自戕死去,讓噴湧的鮮血染紅了山崖的岩地。後來,宙斯悲憫他的遭遇,便將他死後的靈魂升上天空,升為了不朽的星座。
地麵上的厄喀德納擁抱戀人,他在哀慟的同時,想出了一個瘋狂的點子。蛇魔猶如利箭,下降到傾頹的阿裡馬,將垂死的愛人放在那塊肥沃的大地上,他捏出繈褓的搖籃,萬無一失地包裹著少年的身軀。
“人類的肌膚是泥土,骨骼是石塊,大地則是你們所有人的母親,我願祂生生不息的神力,緩解你的痛苦,治愈你的生機,”他喃喃地低語,一下下地親吻愛侶的麵頰和唇角,“現在,我要為你複仇,我要做我很早以前就該做的事情,多洛斯,你等等我,你不要怕,等等我。”
隨即,魔神直起身體,他抓出所有的龍牙,繁多如天上的星星,他把它們灑進蓋亞的土地。一尊又一尊的巨人自土壤內翻騰著站起來,一如蓋亞親自生育的古老巨靈,他們毛發長亂,身後長著帶鱗片的龍尾,比尋常神祇所生的巨人更野蠻、更強壯,也更凶殘。
“上到奧林匹斯山!”他淒厲地呼號,“從那座星光閃爍的宮殿撕下諸神的肢體,讓天空燃燒,使大海沸騰!任憑諸神如何請求命運女神的神諭,我要你們死後仍化作龍牙,從大地的懷抱裡源源不斷地生長!”
凡塵俗世的妖魔,都在進攻的指使下歡呼起來,怪物之祖噴灑毒涎,煽起人心裡的野性和惡毒。他帶來的禍端比提豐更多,因為提豐固然偷走了宙斯的雷霆,打斷宙斯的筋骨,可他僅僅孤軍奮戰,厄喀德納則鼓動起全部反抗的力量。他更像昔日尚未沉眠的地母,指揮泰坦巨神,發動了推翻神王的戰爭。
“這就是你們乾下的好事。”宙斯陰沉地說,聲若雷霆,隆隆地震撼四野,“應戰、應戰!凡是奧林匹斯的神祇,全要為保衛家國而戰!”
迎著魔神的攻勢,眾神飛下聖山的巔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率先衝向厄喀德納,蛇魔狂怒咆哮,一把攫住宙斯兒子的身體,將他擲向阿波羅的日車。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半人半神,飽受命運青睞,能在戰鬥中殺死泰坦的英雄嗎?”厄喀德納厲聲喝道,“再次變成小鹿逃走吧,就像你麵對提豐那樣,而我將做出比祂更殘暴的複仇偉業!”
四極大震,蛇魔的亂發狂舞,他的身形一度比泰坦巨神還要龐大,他上擊雲霄,背負蒼天的阿特拉斯也大聲叫好,跟著他搖晃肩膀,把諸天星宿甩落大海。圍繞著厄喀德納的腰身,四方風神徒勞地盤旋,隻是一一被他撕下雙翅,金血淋漓,打落進泥濘的盆地當中。
“為什麼毀壞我的幸福,為什麼弄碎我的心?”魔神流著血一樣的長淚,他正在痛苦地哭泣,又因為痛苦,他的殺戮手段變得愈發暴虐,“你們殘害多洛斯,連這點微小的安寧也不允許我留下,我要你們付出比死更慘痛的代價!”
他擊碎戰神的盾牌,日神的金箭、月神的銀箭,全熔化在厄喀德納噴灑出的毒液裡。波塞冬駕馭著十二匹海馬的戰車,掀起滔天的巨浪,朝大敵衝撞過去,可惜,那些雄健的神馬,皆為魔神足以環抱世界的蛇尾扼得粉身碎骨。接著,厄喀德納將海神的座駕拽出水麵,導致波塞冬不得不變成銀魚逃跑,因為大敵的神力不亞於昔日的巨魔提豐,在絕望和憤怒的催化下,這力量尤其增添了百倍的酷烈。
在這裡,厄喀德納不等對手說話,就割裂了阿波羅的高貴神軀,到他發著金光的胸膛,留下了數道不朽的可怖傷疤。太陽神的姊妹急忙趕來救助,魔神同樣抄起月車,使它砸碎了月神發著銀光的冠冕。
母親勒托望見血流滿麵的女兒,在苦痛中掙紮的兒子,不由驚懼地大聲哭叫,但她僅僅是哺育的女神,並無多少戰鬥的能力,唯有躲去更高的天穹。
赫耳墨斯飛在魔神身後,想要用偷襲結果這次浩劫,但厄喀德納一眼便發現了他,並且惡毒地通告神使:倘若抓住赫耳墨斯,他須得活活撕掉速度與疾步之神的兩條大腿,讓他僅憑一雙手臂,在地麵上如蛆蟲般往前爬行。
赫耳墨斯嚇得麵色慘白,他速速逃開了戰場,去到眾神之父的懷中尋求庇護了。
“止步於此吧,厄喀德納!”帕拉斯·雅典娜蒞臨戰場,她舉著大盾,身著金甲,“現在收手,你還有回頭的餘地!”
說著,這女神與戰神一同阻擊厄喀德納的步伐,然而鏖戰日久,都不能刺破古神的鱗片,在他肌膚上留下的每一道傷痕,全濺出致命的毒血,侵蝕眾神的光輝。
“去尋求神諭!”雅典娜說,“命運女神早有決斷,厄喀德納隻能為半神的英雄所殺,那英雄是誰?”
大地一片混沌,黝黑的海洋籠罩毒息,巨人和妖魔蜂擁在奧林匹斯的聖山下,他們遵循先代的腳步,將帖撒利山、俄塔山、阿托斯山等高山連根拔起,堆砌起來,作為衝上眾神家園的階梯,那些不能與厄喀德納相抗衡的神明,都去那裡和敵人戰鬥。赫拉高聲叫道:“命運女神為何還無行蹤,祂們在哪兒?”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宙斯手握雷霆,他俯視戰局,除了憤怒,眼中更有擔憂,“命運女神退避冥府,祂們不打算出戰,亦不願讓我看見織機上的紋路。”
眾神之父沉沉地歎氣,他下定決心,從神座上站起,使了渾身的力氣,握住他的武器——神聖的閃電、雷霆,以及駭人的霹靂。他一次次地轟擊厄喀德納,毒風、烈焰、地震和耀目的霹靂混雜一起,使冥間永生的神靈膽戰心驚,連地母蓋亞都在昏沉的夢境裡驚醒。她睜開一隻朦朧混沌的巨眼,望著她身上發生的一切。
然而,無論眾神之父如何對付叛亂的魔神,他都不能完全的殺死他,因為命運已有定論,這異性的厄喀德納,不是哪一位神祇能夠消滅的,哪怕他貴為神王。
與宙斯對抗,厄喀德納也一次次地恢複生機。他的毒血幾乎淹沒陸地,使上麵的生靈完全斷絕。他在咆哮,亦在瘋狂的大笑,他笑著眾神的懦弱姿態,誓要殺儘一切的仇敵。
“夠了、夠了!”赫拉發抖地叫嚷,“阿波羅,你瞧瞧這狂徒,他是不可屈服,亦不能和解的!你還在等什麼,快點說出你的計劃罷!”
阿波羅按著血流不止的傷口,望著那古老野蠻的魔神,他恐懼而憤怒,大聲說:“厄喀德納,你不想救多洛斯了嗎!”
魔神染血的蛇瞳一顫,他擲開阿瑞斯,抵住雅典娜的長矛,死死盯住光明與醫藥的神祇。
“我們可以對著斯提克斯河發誓,”阿波羅道,“隻要你收斂大地上的毒液,退下奧林匹斯山,甘願去塔爾塔羅斯服役,眾神就幫你緩解多洛斯的病症,使他不至於生不如死地疼下去!”
厄喀德納嘶聲道:“那是先代厄喀德納的劇毒,我束手無策,你們又憑什麼做出這種承諾?”
“我們可以賜福,”阿波羅躺在月神懷中,狼狽地喘著氣,“我們不能全然地治愈他,但眾神總能做你做不到的事,那就是賜福。”
“卑劣低賤至此,竟有臉自稱光榮的神!”厄喀德納暴跳如雷,“這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們,現在,你們居然還想用這件事當做籌碼,從我身上榨取好處?啊,我非要扯掉你的舌頭,才能彌補你貿然呼喚多洛斯的罪過!”
“這本來就是一樁不公平的交易。”雅典娜瞬間理解了阿波羅的意思,她沉吟道,“你對那少年的愛盲目又狂熱,無論你承不承認,厄喀德納,你不能在短時間內徹底地打敗我們,但是你的人類,他還能在毒發的疼痛中堅持多久?二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我們可以逃開,可以躲藏,你能抓住我們嗎?你要如何與透明的敵人作戰呢?”
這一刻,厄喀德納的心頭劇烈震動。
他想著多洛斯,想著他煎熬的愛侶,狂怒逐漸熄滅了,抵抗的力量,亦一絲絲地溜走。
多洛斯,他痛苦地想,我的心……我這一生的摯愛。
“隻要你離開凡間,不再用毒涎禍害俗世的生靈,”狄俄尼索斯掙紮著爬起來,衣袍裡兜著碎裂的酒神杖,“我們會無限削弱蛇毒在人身上的危害,使他的痛楚無限縮短、縮小。”
“想想這提議!”得墨忒爾急忙說,她受夠了穀物農田受到的毀滅,“醫神為他療傷,阿波羅還他遠眺的視力,宙斯給他不受危害的光環,我賜他不會斷絕的生機……想想吧,他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如果下到塔爾塔羅斯,”厄喀德納啞聲說,“我與他不會再有相聚的機會。”
聽見他的話,阿波羅終於流露出一絲笑意。
“等到他作為凡人的壽命終結,我們就視你在塔爾塔羅斯的服役結束。”他說,“到那時,你和他可以共同生活在冥間的至福樂土,永遠在一起。怎麼樣?”
厄喀德納的視線發顫,他拚命思索,要找出這提議的陷阱,可他的大腦一團混沌,唯有多洛斯的麵龐,他的笑容,他的淚水,他張嘴吐露的愛語,他雙目焦黑,讓自己忘了他的模樣……種種情狀交替出現,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那麼,就這樣做!”看出他的動搖,宙斯威嚴地說,“我身為眾神之王,一切神與人的父,指著斯提克斯河的河水發誓,隻要你能收回泛濫大海、天空和陸地的毒液,終止這場叛亂,並且下到塔爾塔羅斯服役,我們就為你的伴侶賜福,結束他的痛苦。待到他的壽命終結,我們便視你的服役結束,送他的靈魂去冥間,與你在至福樂土團聚。否則,就讓諸神再也看不到奧林匹斯的光輝,受到比在深淵更多的磨難!”
說罷,神王問:“你同意嗎?”
隻要多洛斯能夠好起來。
回過頭,厄喀德納望向阿裡馬的方位,我什麼都能做。
魔神收回目光,他渾身是血,破碎的金瞳,幽暗地盯著諸多尚在喘息的神明。
“……好,”他說,“我同意。”
就在厄喀德納答應用誓言束縛自身的同一時間,神使赫耳墨斯無聲地來到傾塌的阿裡馬廢墟,他隱匿身形,繞過守衛的巨人,落在謝凝身邊。
扶起少年毫無知覺的頭顱,他向後探,拿出神明的金杯,將裡麵的液體,灌進對方的烏紫的嘴唇。
——那是清澈的美酒,亦為永生的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