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已經落在命運手中了,想到厄喀德納,謝凝就不自覺地流下淚來,事到如今,我也做了跟俄狄甫斯一樣的愚人,自以為可以改變命運,可以再次見到你,所以去和一個神抗爭。
人喝水的時候需要什麼技巧呢,人吃飯的時候需要什麼技巧呢?隻要不被嗆到、不被魚刺噎死,就算貫徹了優秀的生存本能。對神祇而言,創造奇跡就等同於吃飯喝水,至於人的辛苦、人的拚命,全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魔鬼藏在細節裡,謝凝的心魔同時藏在那些搖曳的、閃爍的波紋裡。他作為人,能以人力呈現的極限已經全在這兒了,但是神明喝著酒,畫著酒,又在酒裡告訴他:你很好啦,因為你的極限,似乎可以勉強夠到我的下限。
晚風孤獨地吹過,坐在花園裡,謝凝抱緊雙臂,淚水綿延不絕地在臉上淌下去,他渾身發抖,嘶啞地、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痛苦不堪的千言萬語,隻是堵在喉嚨,組成喘不上氣的兩個字。
“媽媽……”謝凝沙啞地哽咽,“我好想你,媽……我好、好想家啊……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想家了……”
他瀕臨窒息地困苦呼吸,將臉埋進濕透的掌心,哭得難以自製,唯有喊著媽媽——仿佛這兩個血脈相連,帶著親情羈絆的字眼,能夠跨越時空的距離,給他帶去一點取暖的溫度。
“媽媽,要做一件事,原來是這麼難、這麼難的……”
站在花園的門廊後,愛神靜默地望著少年單薄如紙的背影,她不說話,亦未曾離開。
那天過後,謝凝坐在畫布前,他更沉默了,寡言得像一尊蒼白而憔悴的石像,他捏著畫筆,眼睛裡沁著血絲。小愛神私下對他的母親說:“這多怪啊!尋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後,全光輝美麗,仿佛生來就是神祇一樣。可你瞧多洛斯,他置身在奧林匹斯的聖山,卻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間似的,眼裡含著那麼多的淒涼和愁苦,他使我的心緒都不由得變沉重了。”
阿佛洛狄忒沒有說話,片刻後,她說:“那麼,除非他主動開口,要找你說話,否則你就不要去打擾他,讓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
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謝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時間,比他們預想的快了許多。不到三個月,他就再度來到了萬神的殿堂,要與阿波羅做最後的決鬥了。
“多洛斯,你真要這麼做嗎?”阿佛洛狄忒憂慮地問,“你壓根沒有準備好,畫得更是倉促。你如何能勝過福玻斯·阿波羅的妙筆?”
謝凝許久不曾應答,良晌,他靜靜地說:“我贏不了的。我終於看清了……不管我多麼努力,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法贏他。神和人,原本就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聽了他說的話,阿佛洛狄忒隻是長久地歎息,她自己也沒法反駁這句話。
來到神殿上,眾神皆以早有預料的眼光,看待這最後的比試。就連作為裁判的宙斯,亦對這次人神對決的結果缺失了一些興趣。
阿波羅盯著他的對頭,唇角含笑,使俊美的麵龐愈發熠熠生輝,他心裡清楚,他已經完全打垮了這個人類,使他內心崩塌潰敗,更甚於海嘯肆虐過的孤嶼。但他並不明說,隻是興致勃勃地道:“既然上一場的贏家是我,那就本應先展示我的參賽作品,忒彌斯女神,你允許嗎?”
女神點點頭,她走到阿波羅的畫布麵前,揭開了遮擋。
眾神的讚歎、稱譽,都在謝凝耳邊遠去了,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燦燦的畫麵,無能為力的憤怒猶如疲弊的海浪,來回洗刷著他的軀體,他再也看不下去這場早已注定的比賽,血液乍然湧上他的大腦,使他頭暈目眩,衝動地轉身就走。
阿佛洛狄忒一驚:“多洛斯!”
她挽起輕紗,匆匆追在少年身後,在他們身後,神殿先是為這種突然的變化而寂靜一刹,旋即眾神都哄然大笑,他們笑著那人類的怯懦,以及他無用的逃避。
“多洛斯!”在神殿外鬱鬱蔥蔥的花木叢裡,愛神趕上了人類,“你要去哪?”
“我已經輸了,”謝凝麵若死灰,低聲說,“我早就……早就輸了。”
阿佛洛狄忒悲憫地瞧著他,她終於下定決心,認為該把那件事告訴他了。
“多洛斯呀,你聽我說,”愛神輕聲道,“按照眾神之父與厄喀德納的誓言約定,祂其實是有機會從塔爾塔羅斯出來的。”
謝凝猝然抬頭,試圖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真的嗎?!他怎麼還能出來?你沒有騙我吧,他真的還能出來,對不對?”
阿佛洛狄忒的聲音輕過一縷微風,輕過多雲夜空的一線月光,那麼輕柔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不亞於用十萬個雷霆,將謝凝狠而重的轟擊。
“因為祂們原本定下的誓言,是眾神為你醫治劇毒的病痛,等到你身為凡人的壽命終結,厄喀德納的苦役便得以結束,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樂土,使你們在那裡團聚。”
有那麼一會,謝凝的腦子完全是空白的。
“等到我作為凡人的壽命終結……”他茫然地重複著愛神的話,睜大眼睛看她,“可是……可我喝了奧林匹斯的酒,我永生了啊!那、那我的命什麼時候才能終結呢?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壽終正寢的嗎?”
阿佛洛狄忒張了張嘴唇,她轉過頭,不忍看他的眼神。
謝凝瞬間明白了一切,從她偏過臉頰的動作裡,他明白了一切。
“天啊,”謝凝慢慢蹲下,膝蓋支撐不住發軟的身體,繼而沉重地跪倒在地上,“天啊……天啊!”
厄喀德納,他的愛侶,那個笨拙的蛇神。
“為什麼要欺負他……”謝凝語不成聲,真想嚎啕大哭一場,“他很笨的啊,很笨的,你說什麼他都會相信的……你說愛他他也信,說離開他也信,說不走了他也信……你們已經擁有天空、海、大地,擁有這麼多東西了,為什麼還要欺負他、騙他啊……”
“多洛斯呀,我是……”聽了他的話,阿佛洛狄忒也忍不住心頭酸澀了,“我是不知情的。因著我不願拆散你們的緣故,眾神總是反對著我的意見。倘若你要我幫助你,對著遠射者求情,我也能夠為你辦到這件事……”
倒在地上,謝凝疼得縮成一團,他再也忍不住了,直哭得聲嘶力竭。他一想到厄喀德納立下誓言的情狀,就恨不得交付出一切,以此來換取那個傻瓜的醒悟,好讓他不要那麼笨,那麼隨便地病急亂投醫,輕信了他人的承諾。
長久的痛哭與痛苦之後,就是恨,強烈的恨。
謝凝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他滿臉的淚水,眼眶仍是通紅的,但那雙眼睛——阿佛洛狄忒不禁低低地叫出了聲,她從未在哪個人類的麵上見過這樣的眼睛,仿佛燒著一團活火,隱著毀滅的閃電。
就這樣,謝凝決然地奔向萬神的殿堂。出來時,他像一隻被捕食者追獵的兔子;返回時,他打磨著雪亮的利刃,懷揣著一千一萬刀的殺意。
他衝進笑意未散的諸神,衝向他用來比賽的畫作,劈手撕下那飽蘸顏料的畫紙,幾下便扯得粉碎,繽紛的碎屑紛紛揚揚,灑了滿地。
眾神嘩然,謝凝轉向神王宙斯,聲線顫抖地說:“我要重新畫。”
說了一遍,他怕聽這話的神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決心,再度大聲說:“我要重新畫!”
宙斯驚疑地向前探身,問道:“難道你是想反悔嗎,你這膽大包天的孩子?”
“跟他在第一輪的情況一樣,”謝凝指向阿波羅,他想笑一下,然而用於緩和氣氛的偽裝笑容,也被仇恨雜糅得狂躁不已,“我也輕視了這輪比賽,所以,我想拚儘全力,再畫一幅畫。”
阿波羅皺起眉頭,不等他開口說什麼,謝凝便搶著說:“我知道!人的力量,是不能與神力相提並論的。就在剛才,我有了全新的、更好的靈感,那我當然不能用原先粗製濫造的畫來糊弄一個神,對不對?”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轉變了態度,但阿波羅微微一笑,已經將謝凝的舉動,當成是被神祇的天賦徹底震懾,因此才變得如此反常。
“好罷,”太陽神撥動裡拉琴,慢悠悠地說,“就讓你重新作畫,又有什麼不行的呢?隻希望在你認清神與人的差距之後,能收起你傲慢自大的心。”
“——但是,我還缺了一點作畫的材料。”直視著宙斯,謝凝說,“因為要與神明比試,我要畫的內容,必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題材,它太恢宏了,現有的顏料與畫筆,根本不能輔助我實現我的構想。”
阿波羅朗笑一聲,這下,他認定謝凝是為了遮掩技不如人的真相,所以才找來這麼拙劣的借口,替自己粉飾。
“哈,人啊!”太陽神放下琴,也轉向宙斯,“萬神之父喲,你瞧瞧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難道神明的力量不能替他實現這個渺小的要求嗎?”
宙斯重新坐回去,他寬容地笑了。
“既然是這樣,那我可以賜給你一枚牛角,”神王伸出手,掌中躺著一枚空心的金色牛角,“眾所周知,撫育我成長的養母,便有一隻豐饒的羊角,裡麵能夠源源不斷地流淌出鮮花、珍饈與果實,那是我給予祂的饋贈。現在,我可以給你這樣一枚牛角,裡麵能流出你所需要的的一切顏色,並且這顏色永不枯竭。我再給你一支筆、一匹畫布,筆頭的材質來自純金的羊毛,永遠也不會損壞;畫布則輕得像一片鴿子羽毛,它合上時,隻有一塊石板那麼大,展開後,卻能任意延伸,直至達到你需要的尺寸。”
從宙斯手中接過珍貴的畫材,謝凝仍然站在原地,做出踟躕不去的模樣。
“你還需要什麼呢?但不管你要什麼,都得記住,切勿貪心啊,人類。”赫耳墨斯在一旁告誡道。
謝凝抬起頭,他深深吸氣,不安地說:“然後,作畫的時候,我要去大地上取材。假如有神,或者人類精怪什麼的,乾擾我畫畫,不想讓我取勝,那要怎麼辦?”
聽了他的問題,眾神全都哈哈大笑,嘲笑謝凝的異想天開。
“那你要神怎麼做?”狄俄尼索斯醉眼朦朧地問,“全天候地貼身保護你嗎?”
謝凝也笑了,他表情天真地說:“我隻要你們起個誓,不能乾擾,或是阻攔我完成這副畫。我也聽說了,你們是用斯提克斯河發誓的,如果你們答應,我就安心了。”
神明的笑聲漸漸終止了,因為起誓是非常嚴肅的,不是哪件隨隨便便的小事,就能使神祇對著冥河說出自己的誓言。
謝凝的眼睛盯著宙斯,他恭維道:“你是全天下的統治者,也是這場比試的裁判,在我的時代,仍然流傳著你身為神王的事跡。你看,我隻是一個勢單力薄的人,但我的對手呢,他既是太陽神,又是你兒子,兩方不平衡到了極點,我謹慎一些,又有什麼不對?身為比試的一方,我有權請求一個公平的競賽環境,這難道不是奧林匹斯的精神強調的嗎?”
宙斯思索良久,他點頭,沉聲說:“嗯,你說得很對,你要求公平公正,也是很恰當的要求。那麼,我作為裁判,就指著斯提克斯河起誓,在這少年去大地上行走,完成比賽的畫作之前,任何生靈——即便是我——都不得打擾他、阻攔他的畫筆落在畫布上,誰違背了這個誓言,便要與厄喀德納一般,在塔爾塔羅斯受著永無寧日的苦楚!”
說完,他轉向謝凝,警告道:“你的要求,神祇全然一一滿足,再勿提出其它心願了,人類!不然,我非但要收回我所有的恩寵,更得千萬倍地懲處你的貪心。”
謝凝環顧四周,他的視線自信地、縝密地掃過若乾神祇,眼中閃著森然的光。
“我沒有其它想要的了,”最後,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寶座,對那上麵的神王快樂地笑起來,“我的願望,已經全部得到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