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問此間(三)(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8908 字 9個月前

數千年的時光過去了,王朝覆沒、故人消逝,我早該是個不合時宜的死人,為何還要在這時候醒來?劉扶光木然地想,要我複仇嗎?我怎麼對晏歡……

不,不能叫晏歡了。現在他已成了鬼龍,負日鬼龍,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受陽光輻射的大千世界,這莫之能禦的偉力,多麼厲害,多麼神氣!我形單影隻,如何向他報複?

昔年我愛他至深,時常在心中想,哪怕就此放棄王位,與他過一生一世清貧漂泊的日子,我也甘之如飴。此時再回頭看看,那又是多可笑的願景!區區一對尋常相愛的情人,竟也能與這樣龐然的權勢相提並論麼?

他的心緒劇烈動蕩,身以致邊的流雲也漾起痛苦的波浪。孫宜年一驚,試探道:“公子?”

孟小棠也慌忙問:“扶光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劉扶光搖搖頭,借著月光,孟小棠從側邊看見他下唇染著一層深色,立即失聲道:“扶光哥哥,你、你怎麼吐血了?”

孫宜年本就悟性上佳,否則,也不能在兩儀洞天這樣的名門大派躍升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當下一思索,便知劉扶光定是因為蘇醒的時機不對,加上時異事殊、物是人非帶來的錯亂感,以致紫府混亂,出了心境上的岔子。

“我們下去,”他當機立斷,“高空罡氣太重,不能在此久待,下去找家歇腳的地方,讓公子過夜休息。”

孟小棠趕緊操縱法器,她按下雲頭,找到一條寬敞的大路,將聚財上清變化為一輛白馬拉著的小車,骨碌碌地行走在路上。

劉扶光調息良久,才有了說話的力氣,不至於一張開嘴,就吐了滿襟的血。

“有勞你們費心了,”他啞聲說,“我的身體,確實是累贅……”

“是我們要你去門派做客人的,主人照顧客人,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生怕他要打退堂鼓,孟小棠急忙搶白,“何況,你是那麼多年以前的人,慧心院長一定很想見你,可見也不是我和師兄自作主張的。”

孫宜年在一旁解釋道:“慧心院長是兩儀洞天的書院首座,為人最愛收集古時的事跡,你若去了,他一定非常高興。”

一行人慢慢說著話,雲車逐漸行駛到一處村落,孟小棠放神識探看了一圈,發現裡麵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是座荒村,”她道,“疏棄許久了,家具上俱落著好大一層灰塵。”

孫宜年道:“未聞死氣,想必小金川有屍人作亂,他們是居家搬遷了。”

雖然是凡人眼中的仙人,但既然走了修真這條路,什麼苦不曾吃過,自然不會嫌棄荒村破敗。孫宜年挑了一間結實點的屋子,靈炁蕩開,頓將灰塵雜質一掃而空,打掃乾淨之後,三人和衣而臥。

他原本還想為劉扶光多墊幾層軟裘,劉扶光急忙按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出門在外,沒有那麼多講究,快彆忙吧。”

黑暗裡,孫宜年望著他那雙燦若繁星的眼眸,麵上不由一熱,點點頭,就按他說的話,另到一邊休息去了。

第二日,三人再度啟程,劉扶光這才看清這時的白天是何等光景:天空濃雲蔽日,雲海無邊無際,厚厚地壓在所有人頭頂,仿佛一個半透明的包袱,密密實實地兜著後麵玄黑色的陽光,簡直壓抑得叫人呼吸不過來氣。

“往這裡走,”孟小棠掏出玉簡,輸入靈力,激發出裡麵的地圖,指給劉扶光看,“這兒就是我這次曆練的目標了,按理說,我要殺滿三千隻屍人,才能算曆練合格呢。”

經過一晚上的調養,劉扶光的心情平複了些,他看著孟小棠,已經可以理解,為什麼她說起殺人來,用的是那麼尋常自然的口吻了。

亂世如此,正常人隨時都能轉化為屍人的情況下,殺人的界限哪裡還有那麼清晰?

雲車不似凡馬,有速度的限製,日行幾千裡也不在話下。他們剛一接近目的地,劉扶光便聽到外麵隱隱傳來的聲響,呼哧嗬嗬,仿佛一群群的野獸正在外麵聚集遊蕩。

“啊,那就是屍人的聲音了,”孟小棠豎起一根手指,“師兄,我去討敵了,你可得看著點扶光哥哥呀。”

孫宜年一頷首,這時候,他麵色嚴肅,手持收錄用的玉簡,明顯扮演的是一位考官的角色了。他告誡道:“對敵時切勿急躁,想想平日師門教導你的功課,若有寡不敵眾之勢,你也萬萬莫要逞強,一定要求援,明白了嗎?”

孟小棠一吐舌頭,權當答應,接著,她翻身躍出雲車,手往腰間一抹,三柄晶光閃閃的小劍叮叮當當,便琳琅切磋著飛旋出來。

“她用的是飛劍,”雲車飛上高處,劉扶光撥開遮蔽,看孟小棠的試煉,“能用得起這樣的兵器,她天份很好。”

孫宜年苦笑道:“公子,你再誇那丫頭,她的尾巴可就真要翹到天上去了。是她素來頑劣好動,做事又喜歡一心多用,師父才定下主意,教她用這套碧波飛劍的。”

劉扶光笑而不語,當看到下方的土地,活像是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色澤焦黑,無一絲紅花綠葉之色,上麵唯有連綿大片的枯死枝乾,在風中招搖時,他的神情又陰鬱下去,漸漸收斂了笑容。

“屍人,速來受死!”孟小棠大喊,這一嗓子飽含靈力,仿佛再生春潮,滾滾不絕地回蕩在死寂的林間。

被這下吸引了動靜,刹那間,林中密密麻麻,鑽出數不儘的、焦屍般的怪物。這些屍人縱然肢體殘缺——劉扶光親眼所見,還有隻剩下一頭一臂一腿的——活動起來卻迅捷如箭,張著布滿利齒的嘴,就朝孟小棠悍勇撲去。

屍人早已脫離了生死輪回,隻能算天地間遊蕩的異物,自然不會看在孟小棠是修真者的份上,對她畏懼有加。孟小棠身著飄飄欲仙的白衣,屍人則是乾枯嶙峋的漆黑,兩兩相襯,活像瘋狂盤旋黑海大潮,跌宕著中心一點皎白的月光。

孟小棠長笑一聲,碧波飛劍一生三、三化九,九作八十一,仿佛轉開了一片銀騰騰的煙霧,將周身護如鐵桶,削得殘軀漫天亂飛。她立在中央,手訣殘影變化萬千,八十一柄飛劍運作得如臂使指、駕輕就熟。

“咦,”孫宜年驚詫地直起身子,“那丫頭……什麼時候煉化到了八十一之數的飛劍?進步這般快麼?”

孟小棠麵帶笑容,這一刻,她得意極了,也快活極了。

生在玄日照射的世界,每個人都浸透了濁心之毒,而在修道者眼裡,修煉的過程,同時也是拔毒的過程。倘若能將心境修得完美無瑕、如冰磋玉,不見一絲塵垢,那才是真正的圓滿,可惜,隻要還在為玄日所照,那就免不了要受到外在的汙化。

對孟小棠而言,濁心之毒則帶著暴烈的火氣。她自小焦躁不堪,一有不如意的事,就氣得尖聲大叫、暴跳如雷,為了這個性子,不知吃了多少打,挨了多少罵,師門撿她回去之後,為了消除她生來的火毒,十日裡有八日都叫她泡在寒徹骨髓的冰泉中省思。老師更給她打造了這套飛劍法寶,目的就是為了鍛煉出她耐心細致的性格。

可就在方才,不知為何,飛劍出鞘的那一刹,孟小棠的心,竟前所未有得明淨澄澈。

——宛如臨池照水,唯見一輪孤月,靜靜映在中央。

她變得更冷靜、更細致入微,靈力均勻滲進法寶器物的紋路,宛如在運行一套嚴絲合縫的齒輪機關,穩穩地煉化出第八十一柄碧波飛劍。此時此刻,她是池心的孤月,劍氣便是托舉孤月的池水,散開圈圈均勻致命的漣漪,萬籟靜謐無聲。

我的濁心劇毒……難道是解開了嗎?她恍惚地想,可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對我產生影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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