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年真是服了他這個性子:“你好歹注意點口業,敢編排鬼龍,當真不怕祂心有感應,一道雷劈死你。”
念及此處,他忽然想到劉扶光,心中不禁泛起了些許懊悔之情:他原本在玉棺中待得好好的,早知如此,就不必驚擾他醒來,繼續沉睡,說不定仍能安然無恙地避過這次龍巡日。
“你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想必有你的考量,”孫宜年道,“說罷,你做的什麼打算?”
聽了這話,薛荔倒是微微一笑:“不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實則是要賣你人情。既然龍巡日提前,鬼龍麾下的鬼獸,亦得了感召,從各地漸漸複蘇,隻不過,對那些小門小派來說,這仍是個天大的秘密。我尚未結丹,一人或許不行,但加上你,難保成不了事。老實跟你說,我已經得了地點,想要誅殺一頭鬼獸,帶回師門研究對策,事成之後,分你一半,乾不乾?”
孫宜年皺起眉頭。
鬼獸不比屍人,身上裹挾的,儘是龍神之息——儘管龍神早成了叫人聞風喪膽的凶鬼,但它們仍然是神的眷屬,是遠超人類的力量。
“你膽子倒是很大。”他說,“實不相瞞,若我一人,隨你去也就是了,但我這次身負師門任務,帶著師妹,還有一位客人……”
他說到這,薛荔目光如電,瞥向上空的雲車,他並未感應到車裡人有什麼修為,隻當孫宜年在找借口搪塞他。
“……隻能婉拒,薛荔道友,見諒吧。”
“我竟不知,破山劍孫宜年,何時成了這般優柔囉唕之輩。”薛荔不耐煩道,“你我二人同去,讓小輩陪著你車上的客人,殺完再回來,又耽擱了什麼事?況且你同樣結丹在即,是尋找機緣突破重要,還是給小輩當保姆重要,自己想。”
他說得在理,孫宜年思索片刻,正欲開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尖銳的爭吵聲,他拿腳趾頭都能猜到,是孟小棠跟甄嶽兩個打起來了。
孟小棠生性暴躁,甄嶽又十分桀驁自滿,兩個人是斷然說不到一塊去的。有了師兄的吩咐,孟小棠還是懶得搭理對方,一心隻想回到雲車上,跟劉扶光坐在一起,好好兒說說話——劉扶光的來曆故事,她好奇得要命,可還沒來得及詢問一二呢。
她想擺脫這個不速之客,不料甄嶽卻是個刺頭脾氣,看順眼了,你便千好萬好,看不順眼,他費儘心思,也要給你使點絆子。孟小棠向來跟他不對付,剛又害他挨了一頓罵,自然歸類在不順眼的那一派。
見她急著走,甄嶽趕緊一個箭步,嘻嘻笑著攔在前麵。
“唉,去哪兒?”甄嶽一抬下巴,“這麼著急,是趕著去見誰啊?”
孟小棠麵無表情道:“你管不著。”
她越是急著走,甄嶽偏不如她的意,見孟小棠朝雲車走去,遂拿出他在市井中摸爬滾打的油滑架勢,起哄道:“唉,早聽說你們兩儀洞天的器
宗最會搜羅,車上莫不是你從外麵擄來的爐鼎姘頭麼?瞧你小小年紀……”
他說得輕佻下流,孟小棠當即勃然大怒,尖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來編排扶……”
她正要說一句“扶光哥哥”,轉念一想,這小殺才怎麼配知曉劉扶光的名字,於是緊緊閉口不言,橫臂一揮,直接抹出二十七數的飛劍,朝甄嶽疾步刺去。
碧波飛劍可攻可守,更兼千變萬化,配著劍陣使用,愈發威力無窮。她來勢洶洶,孫宜年擔心出事,急忙道:“小棠,不得逞凶鬥狠!”
薛荔卻探出手,攔住了他,興味盎然道:“讓他們打。”
九重宮的風氣,一向強者為尊,即便拜在同一個老師門下,彼此間也沒有什麼同門情誼,隻顧埋頭苦修。若不是白雪劍仙治下極嚴,劍修天性又直來直去,不加矯飾,這股風氣少不得要引著全派誤入歧途。
甄嶽提著一柄單劍,修為尚淺,應對孟小棠咄咄逼人的攻勢,很快落了下風,隻是犟著不肯認輸。這一頭,修為得了偌大的進益,孟小棠本就得意,此刻步步打壓,鬥得無比暢快,又見對方嘴欠在前、強撐在後,毒辣的心火陡然上湧,一念孳生,竟想出了個猖狂的法子,一心打算懲治甄嶽。
——割了你的舌頭,未免過猶不及,索性削了你的兩片嘴唇,看你那張狗嘴還能不能吐出象牙來。
她這麼想著,飛劍輪轉,疾速擦著甄嶽的臉頰掠過,正要痛下殺手。孫宜年的靈識已然察覺出這一瞬的殺意,他準備阻止,車裡冷不丁地傳出一個聲音。
“小棠,側身踏步。”
這個聲音既溫和,又動聽,孟小棠一愣,不由自主地遵循了話裡的意思,側身踏步出去,捎帶著,便使那柄飛劍鏘然插進遠處的地麵。
勁風連帶著打翻了甄嶽的身體,雖叫他重重摔了個狗啃泥,終究沒有見血。
孟小棠訥訥道:“扶光哥哥……”
劉扶光披著狸皮大氅,從雲車裡出來,赤紅色的毛邊映襯他如雪的麵龐,一雙眼目猶如拂過水波的春風,溫柔得令人心悸。甄嶽趴在地上,沒來得及生氣,已經張大了嘴。
“公子喊得快,倒是饒了你一頓責罰。”孫宜年道,“若是傷了薛荔道友的師弟,你看我保不保你。”
望著劉扶光,薛荔不由動容。
入門時,他有幸看過一眼九重宮的老祖,據說在修真界無人能出其右的白雪劍仙,自此遇到名花美人,都能冷漠置之。但眼前這個人,觀其麵色,便知他氣短體弱,不是長命之相,可他的氣場之特殊,卻是自己平生僅見的。
撿回一對嘴皮子,甄嶽心有餘悸地爬起來,還想為自己找回點顏麵,低低地說:“長那麼嚇人,不是爐鼎也像爐鼎了……”
“小公子,”劉扶光輕聲說,他隻喚了一聲,那個倔犟固執的少年,便像電打了一樣慌忙抬頭,“我與你非親非故,說不上什麼大道理,可你故意用惡言去激怒彆人,確實是很不禮貌,也很危險的行為。”
甄嶽呆呆地動了動嘴唇,麵皮瞬時漲得紫紅,仿佛吞了一塊火熱的炭。
不知中了什麼邪,對方這一句略有責備的話語,竟比過去受的所有傷,挨的所有斥責與輕視,都更使他感到痛苦,就像把凍死的胳膊泡進熱水,而那感覺會刺得人渾身麻苦一樣。
他的眼眶一下湧上了淚,然而他既不想丟臉地當眾哭泣,更不願低頭認錯——這人是誰呢,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憑什麼為一句話認錯?唯有竭力噙著一包搖搖欲墜的眼淚,費勁兒地“嘶嘶”喘氣。
哈哈,他叫扶光哥哥罵了,真是活該!孟小棠還沒幸災樂禍完,就見劉扶光轉向自己
,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口氣直歎的她心尖發慌,得意洋洋的笑立馬垮成了要哭不哭的表情,她癟著嘴,忍住淚,連忙道:“扶光哥哥,你不要怪我,我真的知道錯了,下次再不敢了!”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劉扶光撫著她的背,給她順氣,“不到生死關頭,凡事還是留一線餘地。你方才一出手,就要使他麵部傷殘,又有什麼必要?”
孫宜年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得了公子的勸慰,師妹的尾巴又要搖起來了。又瞥見身邊的薛荔麵色有異,手已然按在了劍柄上,想來是跟自己之前一樣,也把劉扶光當成了不自然的妖邪之物……
想到這裡,他驀地起了壞心,清清嗓子,揚聲道:“公子,這位是薛荔道友,九重宮墨陽真人名下的大弟子,為人最是麵冷心熱,喜好出手相助,你瞧,剛剛救了小棠的人便是他。”
話未說完,薛荔的鳳目微微睜大,驚道:“你發什麼瘋……”
劉扶光一抬眼,衝著薛荔笑道:“薛公子那一劍,頗有霍如羿射的風采,多謝你救了小棠。”
薛荔:“……”
看薛荔梗著脖子,一臉愕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樣,真叫孫宜年在心裡笑顛了。默然半晌,薛荔的顴骨處升起一層紅暈,勉強地道:“我……嗯,咳、咳咳!”
咳來咳去,含糊不清的話光在舌麵上打轉。末了,薛荔咕噥道:“……不用謝,反正我喜歡見義勇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