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一愣,反應過來,不禁啞然失笑,遂轉過頭,對晏歡慢慢道:“今赤繩早係……惟願白首永偕,花好月圓。欣燕爾之,海枯石爛。”
滿心殺意,叫這話衝得全盤潰散。晏歡沉默片刻,低聲道:“此日桃花灼灼,你我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鸞儔,共盟鴛蝶。”
“好!”月下老人玉筆一頓,在姻緣書上頓出一個大大的朱砂色墨點,“禮成,從現在開始,你倆就是一對兒了!”
結束了被真仙搞得亂糟糟的婚禮,一人一龍正式進到婚房,開始麵對他們真正的難題。
劉扶光:“呃……”
劉扶光撓撓頭。
晏歡:“……”
晏歡不說話。
劉扶光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跟晏歡開口,半晌,他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我們……要睡嗎?我的意思是,我倆現在雖然是道侶,但到底是包辦婚姻,幾個月前才認識,感情似乎培養得不是很夠……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就是、就是……”
晏歡:“……嗯。”
聽他這個反應,劉扶光立馬驚訝轉頭,看向晏歡。
“啊,原來你也在緊張!”
晏歡頓了頓,九枚眼目快速在身上遊來遊去,沉聲道:“我沒緊張。”
沒緊張才怪,晏歡對情|事的態度,比渴了要喝水,生氣了要殺人這種事還平淡。他當然非常想將劉扶光狠狠摁在床上,換用另一種方式,徹底地毀了他。可是,對於劉扶光的觸碰,他既覺疼到棘手,又下意識想要挨近,再讓對方摸摸自己。
一隻手尚且有這樣的威力,倘若要脫光了抱在一塊……他不如直接裸著從龍宮上跳下去,這樣還比較快。
劉扶光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生來就美,因此做什麼表情姿勢都好看,從未想過收斂自己的情態,就連笑,也是張開嘴巴,可以讓人看到一排潔白牙齒,毫不矯飾的爽朗大笑。
“你早說嘛!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結婚,這有什麼好遮掩的?”他一下拍在晏歡的肩膀位置,瞧見那些眼珠子全都悶悶不樂地瞥著自己,心裡更是笑得開心,“那今天我們就不……呃,行敦倫之禮了,光在床上躺著說說話罷!”
雖然晏歡也暫時不想跟他乾那檔子事,但劉扶光這麼直截了當地否決了跟晏歡同寢的選項,這就讓龍神覺得意外了。
難道我這副皮囊還不夠誘人?他狐疑地想,還是說,這個小怪胎打小照多了鏡子,所以對美色早已有了抵抗之力?
無論如何,新婚的第一晚,他們肩並肩地睡在床上,除了聊天,什麼都沒做。
劉扶光打開話匣子,為了維持自己偽裝的形象,晏歡少不得一並奉陪,最後,倒也聊出了點真格,說了不少動情的私事。
兩人麵朝床帳,嘰嘰呱呱,龍宮的婚房不分晝夜,他們說得興起,從小時候的往事,一直聊到修行問天的心得,竟天花亂墜、口吐禪鋒,小小的辯了一場論道之爭。
最後,由於兩邊的主張差距太大,實在辯不出什麼結果,唯有各退一步,結束這場論道,饒是如此,也一下過去了七天七夜。
年輕的劉扶光累了。
他雖是元嬰之身,論道卻直接消耗的是他的紫府精氣,因此很快的,他的眼皮便開始顫顫發沉,再模糊地呢喃幾句,就腦袋一歪,挨著晏歡的肩膀睡著了。
晏歡盯著床帳,麵無表情,沒再說話。過了一會,他慢慢閉上眼睛,也睡了。
他實在不願承認,
挨在劉扶光身邊,他遍體的戾氣儘數寧息,體內沸騰咆哮,永遠在相互吞噬的諸多惡道亦逐步穩定,不再喧囂。他仿佛仰麵躺在平坦海麵的一葉小舟上,正隨海浪一同靜謐輕輕地搖晃。
這是他一生中睡過最好,最安靜的一覺。
又一次,光芒黯淡下去。
劉扶光伸出半透明的手,似乎要拂開那些晦暗的霧氣,他已經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了。
時間一天天向前,紅線相牽,劉扶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認識到,晏歡的惡是不可化解,亦不可磨滅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一生下來就要永遠背負的東西。
他很想改變晏歡,但他也無能為力,因而對龍神的憐惜,逐漸成為了更進一步的愛意。他相信晏歡是有真心的,在他自卑的時候,在他緊張的時候,在他怏怏不樂地轉著眼睛的時候,在他很多次沉默,很多次小小微笑的時候……他畢竟是萬古的龍神,難道真要如此陰暗扭曲地過完一輩子嗎?
年輕的劉扶光第一次說“喜歡你”,是在他們一同坐在長簷下的黃昏時分。
殘霞如金覆血,天空仿佛動蕩閃耀的海麵,晏歡聽到劉扶光說出一句“其實我喜歡你”,居然嚇得起身就逃,刹那變成了流離四散的黑霧。他的反應,實在叫劉扶光哭笑不得。
“我……我從未聽過有人對我說這三個字……”事後,晏歡折返回來,含含糊糊地說,旋即又凶狠起來,嚴厲地喝令劉扶光:“以後,你也不要再說了!”
“那怎麼能行呢?”劉扶光笑眯眯的,“喜歡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啊,況且你我乃是道侶,我喜歡你,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這一下,就連晏歡那具蒼白的皮囊上,都激烈地泛出了紅暈。
他好熱啊,熱得像是澆滿了油,再被一把地心真火燒了個透徹。晏歡被這一句話燒的,腦子都快成漿糊了,轉移視線的時候,他拚命地想:不過是看中了虛幻的外表,不過是看中了虛幻的……倘若我沒有仙人之姿,他還會對我這麼說嗎?想必是不會了!
向來遊刃有餘,善於偽裝的龍神,此時期期艾艾,閉著九枚眼目,嘴唇糊在一起,舌頭便如打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從那以後,劉扶光就經常說“喜歡你”了,晏歡每每聽見,都要呆滯上好一陣。他再怎麼凶暴地製止,劉扶光隻把他當成紙老虎,他心中清楚,那不過是口頭上的製止,算不得數的。
如此,又過數年,早已封閉起來的上古戰場遺址,出了一件大事。
作為人皇氏與十一龍君的大戰處,又誕生了龍神晏歡,那裡早已自成一界,不是尋常修士能夠踏足的地方。即便是真仙,也得做足了打算之後,再呼朋引伴地進入其中。
問題就出在這裡——自打晏歡出世,古戰場便自行封閉,除了晏歡,誰也不得窺探其中的變化。而在晏歡修建龍宮的數千年間,戰場上殘存的煞氣、怨恨,始終不散的神力神血,又孕育出了一隻形貌怪異的惡獸,活像是借了晏歡用剩下來的邊角料,才攢夠了出世的力氣的。
一個晏歡,就已經讓真仙絞儘腦汁,窮極了撫養的心力,這隻連龍形都沒有的惡獸,就更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之內了。但敵手的身份和體質都十足特殊,真仙無法應對,他們因此找上門來,請求晏歡為了三千世界的安危,將惡獸吞噬,再化解它同出本源的力量。
晏歡同意了。
其實他本可以拒絕,本可以坐看兩方相殺,自己最後攫取漁翁之利……但不管怎麼說,大約那天他的心情很好,又大約有劉扶光在身邊,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便答應了真仙的要求。
吃了它,對我的力量也有幫助,為什麼不呢?他想
,就走這一趟吧。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那隻畜生已經是身具惡德的得道生靈,本就極難對付;更沒想到,真仙為了防止他吞下惡獸之後,又控製不住暴漲的古神怨氣,提前準備了第二套方案。
當晏歡因為吞噬太多惡德,幻化皮囊儘碎,不得不現出真身,衝出古戰場時,迎麵等候他的,是仙人布好的劍陣。
他們不能讓晏歡衝到人間,那會使生靈塗炭,他們隻能用仙術攻擊晏歡,像給一隻快要炸開的氣球放氣一樣,竭力消耗他體內的古神怨氣。
晏歡頓時勃然大怒,他認為這不僅是一種背叛,更是一種輕蔑。真仙不相信他的能力,卻唆使他來對付裡麵的惡獸,狂怒之下,龍神凶性大發,真的打算剝掉這些仙人的皮了。隻是先前的戰鬥已傷元神,吞下去的惡獸還未克化,加上仙人齊齊聯手,晏歡隻能且戰且退,待到古神怨氣散得差不多,晏歡已是身受重傷,筋骨折碎,不能再戰。
“龍神,我們知你心中有怨!”一名傷痕累累的真仙衝他喊話,“但為了蒼生,還請你體諒則個!”
那個瞬間,晏歡流露出來的怨毒,足以淹沒整個人間。
我身負諸世之惡,生出的第三隻眼睛,象征常理外多餘的一切,第四隻眼睛,乃是注定被遺棄的厄運,第五、第六、第七、第八隻眼,皆是不得不承擔的苦難,第九之眼則是惡德與惡行的總和。我已經承受了這麼多,須知不公也是一種惡,偏袒也是一種惡,將全天下的幸福建立在我一人撐起的基底上,更是一種極致的惡!
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真仙始終均衡著他的力量,現在的他,是不能與仙人們對抗的。
無目的巨龍不發一語,拖著重傷的身體,飛回了他的龍宮,他勉強化作人形,又恢複了舊時的皮囊之後,才一瘸一拐地走向劉扶光。
“……我回來了。”他說。
在那一刻,劉扶光望向他的眼神,竟讓他有種眼眶酸痛難耐的熱意。
當天夜裡,他伏在劉扶光的腿上,等待傷口愈合。龍神渾身觳觫,不住宣泄著惡毒的詛咒,他咒罵仙人,他說我恨他們,我要讓他們都去死,我要讓所有人都生不如死,罵來罵去,罵到最後,晏歡顫抖著,喃喃地說:“我也恨你,你知道嗎?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我知道,”年輕的劉扶光撫摸他幻化出來的長發,凝視他劇烈發抖的九隻眼睛,輕聲說,“沒關係,我可以愛你。”
那是他第一次,對晏歡說出“我愛你”。
光芒旋即淡去。
鬼魂狀態的劉扶光依舊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睛,麵容便如一尊不會變化,不會受傷的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