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夏三百一十六年,穀雨剛過,正值初夏,世間卻全無生機勃發的景象。
“師兄,外麵情況怎麼樣?”礦石的光芒昏暗跳躍,孟小棠轉過臉,憂心忡忡地問。
“噓,”孫宜年低聲道,“彆做聲,又有一隊要過來了。”
一行人坐在山洞中,各自屏息,膽戰心驚地等著一隊飛翔的鬼獸逡巡過去,它們揮舞畸形的黑翼,將天空也染成了泥漿爛肉一般濕滑流淌的赤黑色。
山洞口的屏障散發著微弱的、螢爍的光芒,完美地阻隔了裡頭的氣息,不曾叫鬼獸發現一絲一毫的端倪。
“呼……過去了,”甄嶽鬆了口氣,“這些天,它們來得是越發頻繁了……”
他低低地說了這句話,頓時在低矮狹隘的洞窟裡,引來了一陣沉默。
三月前,劉扶光使用曜日明珠,在陵墓中誅殺元嬰魔修,又使一隻鬼獸大將引頸自戮,總算保全了四人的性命,他卻陷入昏迷,從此再沒醒來。依著他先前的囑咐,四人先將他安置到能夠容人的法寶裡,在搖搖欲墜的陵墓裡拚死趕路,好不容易,才從裡麵脫了身。
隻可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行人重傷未愈,隻得先給師門傳信,再尋一處安全地帶稍作休息。誰料師門派出接應的人還沒到,諸世便齊齊震顫,天地間唯餘一聲淒厲可怖至極的哀嚎。
——龍巡日,鬼龍蘇醒了!
後麵發生的事,孟小棠此刻再回想,已是恍如隔世的艱難困苦。
鬼龍背負著玄日,將蒼穹變成了腫脹腐爛的樂土。無數流雲攪著臟汙的血絲,油潤地堆作一團,宛如赤色的龐大肉眼,從天上沉沉地壓向地麵。裹挾著血雲,浩浩湯湯的鬼獸大軍,便從那些數不儘的赤眼中降生出來,頃刻淹沒了人間。
麵對此等危急的境遇,他們隻得狼狽逃竄。四人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劉扶光,不知為何,簡直顯眼得就像黑夜裡的一團火,引得那些鬼獸也變成了源源不斷的撲火飛蛾。哪怕全披著隱匿身形的法衣,鬼獸連看都沒看到他們,還是跟命中注定,受了冥冥中的牽引似的,悶著頭往他們的方向衝。
要隻是普通鬼獸,那倒也罷了,下級的鬼獸無口無目無心,智力低級,便如一張白紙,很容易騙過去。但要是引來了中階、高階的鬼獸,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中階如鬼獸大將,高階如鬼螭、鬼蛟、飛鯤一類,身邊都跟著助紂為虐的魔修,恰如尋人飼虎的倀鬼,上趕著出謀劃策,孫宜年一行人不過是初出茅廬,最多差半步結丹的新手,怎抵得過那些老辣狠毒的邪道?因此東躲西藏,避得無比驚險辛苦。
最凶險的一次,是他們與一隻鬼夔迎麵相撞,夔龍出入必有風雨,鬼夔亦如是。四人躲閃不及,被淋了一身惡膩的雨水,立即叫鬼夔發現了蹤跡,它吼聲如雷,又喚來臨近的兩個同伴。
三隻高階鬼獸,領著烏雲一般繁多的爪牙,再加上數名隨軍的魔修,那浩大的威壓,瞬時擠得四人七竅噴血,猶如被泰山按住的泥鰍,如何也脫不開身。
眼見就要命喪此地,還是薛荔及時出手,拋出了那天趁亂在陵墓裡撿到的玉盒。
白玉質潔,落地清脆有聲,封盒的方式,顯然卻是魔修的手筆。也不知裡頭裝了什麼東西,一下便激起了其中一名元嬰魔修的興趣。
等他拾起玉盒,取出裡頭的畫卷,漫不經心地展開一瞧——
底下四人的腦海裡,登時不約而同地回蕩起當日在陵寢裡,某位魔修的告誡:挨了這位的畫,管你有沒有碰,拿什麼碰,至尊都是容不得你的。
——果然,畫卷展開不到一半,鬼夔已然發出狂怒無比的咆哮!那元嬰魔修驚駭無比,當即將畫脫手丟出,可惜太遲了,鬼夔不過一伸利爪,他的脫凡肉身便被擠成了一團支離破碎的血肉,連遁逃的魔嬰也不得幸免,被一尾巴拍得精魂四濺,在高空中爆開。
隨即,趁著鬼獸爭相托舉搶奪那畫卷,無暇顧及他們的間隙,孫宜年一個呼哨,四人趕忙調轉方向,幾乎以燃燒根基的速度拚命往前逃,這才算躲過一劫。
四處都是鬼獸,人間的都城升起真仙設立的隔絕陣法,拒絕任何外來者進入,無論鬼獸還是修真者,他們隻得繼續漫無目的地流浪。更糟糕的是,多半由於那幅不知內容的畫卷,四人的身形樣貌,在鬼獸與魔修之間傳得越來越廣,比通緝重犯還要來得可怕。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幾乎都可以聽見、看見魔修盤問殘害無辜的修士或凡人,逼迫他們回答“有沒有看到這四個人經過”的問題。
這樣如梳如篦的搜查,天羅地網的布置,許是真的運道庇佑,四人有驚無險地捱過了一次又一次要命的危機。最後,他們在路上認識了一個名為姬爻的散修,對方身上居然帶著能夠隔絕鬼獸感知的家傳法寶,五人一齊結伴,這才算有了安穩睡覺的地方。
想到這些天的艱辛,孟小棠忍不住回頭,看著劉扶光。
她掐了個凝水訣,在鑿出來的石盆裡彙聚了些清水,用布沾濕了,慢慢拭了連日奔波以來,沾染在劉扶光麵上的灰塵。
過去醒著的日子,劉扶光也很虛弱,但那種虛弱,全被他眼眸中的波光,動態的神采所掩蓋,畫上的人永遠不及真實的人,就是因為畫上的人不會動。
可是現在,他躺在這裡,一下便叫人看出了那驚人的瘦悴與伶仃,打個噴嚏都能吹散了似的,連皮帶骨頭,仿佛隻有溜細的一把,能讓人鬆鬆地攥在手中。
“扶光哥哥還沒醒,”孟小棠難過地說,“給他喂藥,也吃不下去……”
姬爻在一旁熬著小鍋的傷藥,用豁了口的蒲扇輕輕扇著風。
藥是給他們自個喝的,能暫緩鬼龍負日,彌漫在空氣中的大量流毒。
“彆急,小姑娘,”姬爻笑嗬嗬地道,他是築基後期的修士,隻是身為散修,無論悟性還是資源,都比不過名門大派的弟子,因此早早熬白了頭發,築基帶來的兩百餘歲壽命,顯然也快耗儘了,“你哥哥很快就能醒了,沒人可以一直睡下去的。”
他年事已高,又是力保他們此行安全的核心人物,孟小棠自然不會在乎一兩句神神叨叨的話,她搖搖頭,低聲道:“他……他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親生哥哥啊,”姬爻點點頭,“也是,你們倆的模樣並不算很像。不過,我看他身上的傷,可是麻煩得很呐,你們還肯帶著他逃命,真是善心仁義。”
他說的傷,指的自然是劉扶光的丹田了,孟小棠憋了又憋,孫宜年遞過來一個眼神,她便氣鼓鼓地縮了肩膀。
你懂什麼,臭老頭兒,她在心裡不服氣地想,扶光哥哥厲害得不得了,連元嬰魔修也說殺就殺,鬼獸更是不在話下,要是他還醒著,我們何至於躲在這麼個小山洞裡!
當然,這話是不能對外人挑明的,一個丹田儘毀,與廢人無異的病患,居然能誅殺元嬰魔修,以及一隻鬼獸大將,消息真傳出去了,雙拳難敵四手,劉扶光不被前來窺探的人潮扒層皮就算輕的,哪能那麼容易脫身。
隻是……
她猶豫著,又看了劉扶光一眼。
扶光哥哥到底是什麼身份呢?私下裡,師兄和九重宮的薛荔一致認為,他就是那恢宏陵墓的主人,就連畫卷上畫的內容,也極有可能跟他有關,以及,儘管可能性渺茫,但最離譜的猜測,是鬼龍數千年來在尋找的對象,就是扶光哥哥本人,因為他昏過去不久後,鬼龍便長嘯著醒來,開啟諸世不寧的龍巡日,這個節點非常巧妙,連最蠢的甄嶽,都不能說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他究竟是誰?
她正苦苦思索,孫宜年一頓,眼尖地看到劉扶光右手的小指,在昏暗的燈光下顫了一顫。
“小棠,”他立馬道,“公子快醒了。”
孟小棠驚地一回頭,沒想到姬爻老頭剛說他快醒了,劉扶光就真的醒了。薛荔和甄嶽也放下正在養護的劍,起身過來。
隻見劉扶光的胸口忽然一跳,正如他第一次醒來時一樣,先是長長地吸了口氣,再將其斷斷續續地吐出,身體抽搐,喉嚨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薛荔眉心一皺,探出手掌,動作利落地在他胸口長撫下去,替他順直了這口氣。
劉扶光的眼皮微微抖動,昏迷了三個月後,他模糊地睜開眼睛,尚不知今夕是何年。
“扶光哥哥?”孟小棠屏住呼吸,輕聲道,“你……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哪裡……”
她剛想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劉扶光的身體都成這樣了,幾乎比一把草灰還輕,還能有哪裡是舒服的呢,也就難過地把剩下半截話吞了回去。
劉扶光咳了兩聲,隻覺從胸口至丹田,從頭頂到腳尖,沒有哪是不疼的,就像把渾身上下的骨頭碾碎了再粘起來,他動一動手,完全可以幻聽到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這是……在哪?”他費力地從嘴唇裡嗬出聲音,想掙紮著坐起來,然而,光是動一動這個念頭,他的前額、後背上,便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孫宜年急忙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讓他亂動:“我們在安全的地方,公子,你先安心養傷,不必急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