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歇,歇夠了,就接著起來走。他的雙腳指引他走向王城的後宮,那裡是他過去的居所,也是他父母的居所。
他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望見越來越多的修士栽倒在路邊的花叢,全副武裝的鐵衛於樹下沉沉地酣睡,丹墀遼闊,上麵亦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將士——結合晏歡之前的話,不難看出,這是東沼動員督戰時的場景。
為了替慘死在鐘山的小兒子複仇,縱使麵對著至惡的龍神,他的父母也做好了押上一切的打算,隻是還未開戰,這個國家就被晏歡縮成了掌中之物的大小,就此封存了起來。
劉扶光的麵頰血色儘失,他走上玉階,走進宮室的大門,一切宛如昨日,殿內的陳設熟悉又陌生,刺得他眼睛發昏。
他蹣跚地走過去,過去慣用的一副陰陽玉棋子,還淩亂地落在棋盤上,他與兄長合畫的會宴圖,仍舊半卷地落在桌案與小榻的間隙處,硯台墨跡未乾,畫筆歪著擱在山形的筆架上。
劉扶光伸出一根手指,笨拙地抹進硯台裡,感到指尖濕潤的觸覺,他抬起手腕,一道漆黑的墨痕,啪嗒沿著滴落下去。
這麼多年過去了,連這裡的墨水,都還保持著流動的姿態……
淚水奪眶而出,不知為何,這個細節一下打垮了他。他撐著桌角,長期以來無波無瀾的心境,驟然碎如春日的薄冰,劉扶光的雙肩不住顫抖,嗚咽與哭泣來得如此莫名,他難耐地彎下腰,按壓著桌麵的手背,綻起枯瘦的青筋。
晏歡其實一直不曾走遠,始終跟在劉扶光身後,張望著他的每一個反應,此刻見他突然哭得渾身發抖,不由大驚失色,又是著慌,又是焦急,差點往自己臉上抽巴掌。
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哭起來了呢!
他心疼得嘶嘶抽氣,卻不能這麼衝上去,給劉扶光一點安慰,無論是言語上的,還是行為上的。隻能眼巴巴地在遠處張望,額上沁汗,心火焚烤,一時間真是嘗遍了天下的難熬滋味。
不過,也不需要他安慰什麼,劉扶光哭了片刻,心情平複一些,自己就擦了眼淚,紅著眼睛,繼續往裡走了。
宮門重重,上麵掛著垂懸如霧的薄紗,劉扶光推開它們,在一切阻礙與遮蔽身後,他終於見到了他的母親,熙王後,熙姬。
她身著蒼白的素衣,弓腰彎背,麵目黯然,疲憊地坐在榻邊,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身體,兩道深深的淚溝,從眼下蔓延出去,幾乎叫人看不出昔年名動諸國的風采。
她老了,在失去了小兒子之後,再怎麼駐顏有術,修為不俗,仍然被過度的悲傷追上了麵頰與身體。她執著地捏著一卷舊書,垂下去的眼睛,還盯著泛黃的書皮。
劉扶光蹲下身體,輕輕地抽出那本書,看到書的封麵上,寫著《廣陵雜談》的名字。
他鼻子一酸,喉嚨裡像是哽著一塊東西,許久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母親,”劉扶光抬頭,呼喚著熙姬,“母親……您看看我,是我,我回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就像長久塵封的印記有了鬆動,熙姬的眼睫微微一顫。起先,是呼吸開始流動,其次,她眨了一下眼睛,接著又眨了一下。
室內很安靜,劉扶光完全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流聲,以及脈搏鼓動的噪聲。他望著母親的眼睛,在熙姬麵前,他又變回了原先那個在地磚上滾來滾去,赤足到榻上胡亂跑跳的稚童。
熙姬怔怔地與他相望,眼裡的神采那麼遙遠,猶如隔著鏡麵,看一條河裡遊動的魚。
當終於開口時,熙姬的聲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房間裡隻有她一個人,而她正在喃喃地自說自話。
“琢郎啊……你記不記得,在你還小的時候,總喜歡收養一些奇奇怪怪的動物?有毒蛇,有沒了腿的蟲子,還有缺了眼睛的土龍,沒幾天好活的螽斯……”熙姬笑了笑,“你就把它們養在宮殿裡,自己鑿了好多小小的木盒,侍女不知情,打開之後,差點嚇得昏過去……這話傳到外麵,大臣們以為你不懂事、不聽話,是個頑劣的壞孩子,全跑去跟你的父王諫言,說不能放縱小王子的不良德行……”
劉扶光記得,他當然記得,隻是過去太久,他又經曆了太多事,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成了一個不確定的形狀,讓他不能回想起清晰的邊緣。
但他仍然能夠想起當時的快樂,世界那麼大,他又那麼小,有實在繁多豐富的寶藏等著他去挖掘。年幼的時候,每一天都無比快樂,能比今天更快樂的,隻有還未到來的明天。
“你的父王也很詫異,”熙姬說,“他一下朝,就到了你的宮殿,把你抱在膝蓋上,問你這是怎麼回事。我擔心他被大臣們吹昏了頭,不曉事,不分青紅皂白就來責備你,於是也趕到這來。我至今仍然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
熙姬的眼睛閃閃發亮,不知是淚光,還是彆的什麼。
“你說,那些缺了腿的,殘疾的蟲蛇動物,人人都對它們喊打喊殺,這不是很可憐嗎?如果沒人愛護它們,那就讓我來愛護;如果大家都看不起,都要傷害它們,起碼還有我是向著它們的。”
熙姬的聲線發顫,劉扶光的咽喉也緊緊地繃著。
“我和你的父王聽到你說這話之後,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歎息。”熙姬輕聲說,“漸漸的,你長大了,人人皆知你品行高貴,是這世上罕有的好人,大臣們再不會質疑你的行事了,你……你也離開了我們。”
“你用過的東西,我和你父王都好好收著,從來不曾丟棄損壞,就是為著有朝一日,你還要回來住,跟我們一起生活。你知道,有天,你父王忽然問起我,說琢郎的那些小木盒,你還收著嗎?”熙姬笑了起來,“我就說,我肯定收著啊,哪能丟掉呢?然後,我倆就到處翻啊、找啊……找了一天,都沒能找到你小時候的那幾個盒子。真是奇怪呀,你說說,它們去哪了呢?”
熙姬抬起頭,她望著劉扶光的眼睛,一滴淚水破開她的眼眶,墜下乾裂的嘴唇,墜在她的手上。
“我……我給你擦了身上的血。”熙姬恍惚地道,“我脫去你身上的舊衣,我為你擦洗,我抱著你,我……我想,我想給你縫上肚子的缺口,可是我沒法……沒法做到……那個傷口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劉扶光咬緊牙關,他的淚水淌了滿麵,喉嚨喑啞,不能說出一個字。
“你回來了嗎,琢郎?”熙姬低聲問,“真的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