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歡不為所動,微笑道:“熙王後,彆的事,一千件一萬件,扶光也會跟你一一道來,唯獨他身體上的事,為了不叫你們憂心傷懷,他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他這話一針見血,頓時令熙王後語塞當場,晏歡再略一躬身,自殿內轉身離開,直接化作一條江河壯闊的無目黑龍,衝出湯穀,飛向上下四方,往來無界的宇宙。
真龍的身軀隨著空間的變化而增大,徜徉在諸世交疊的世界海中,他又是那個背負大日,能夠把天體行星也握在爪中的黃道巨獸了。
晏歡想得很清楚,要治愈劉扶光的身體,不僅要靠天材地寶之類的手段。身為至善,劉扶光與塵世的連接不可謂不緊密,六千年來,從自己身上蔓延的惡意,將太陽也染成了放射黑光的玄日。世間生靈體存殘缺、心有濁毒,諸惡群魔亂舞,諸善無處容身……連大道都在擠壓善的空間,劉扶光又怎麼能好得起來?
所以——
迎著晦暗陰燃的玄日,晏歡縱身而上。
——他要點燃太陽的真火,叫大日重現明光。
龍神發出亙古嘶啞的咆哮,朝那一輪黑日當頭咬下!
暗火熊熊迸發,浸染日軌、淹沒冕光的至惡,從日心逐漸流向鬼龍的獠牙,無數碎裂的,黑紅相交的火焰,仿佛噴濺而出的磅礴銀河,當中洇著億萬顆斑斕破滅的星球。
晏歡像是立在狂風暴雨裡,但那是能將天體表麵吹化成玻璃的狂風,是能將星雲攪動成熔岩之色的暴雨。至強的高溫,日心的高溫熔解著真龍的身軀,幾乎讓他變成了一支噴流的蠟燭。他滔滔不絕地吸收著曾經汙穢了真陽的惡,也一同把洶湧暴虐的光和熱吞下腹中。
這已經不能叫“烈火”,更不能叫“日光”了,這就是概念上的燃燒和沸騰,佛法裡說的紅蓮地獄亦不過如此。晏歡周身的九顆眼珠,正瘋狂地疾速轉動,頃刻被暴炙得焦黑枯淬,眼膜晶體乾癟炸裂;頃刻又從無窮腫脹的肉瘤,與揮舞如嬰孩手指的肉芽裡飛快再生……一呼一吸之間,這個輪回已然循環了數萬次。
鬼龍咽下至惡的道行,咽下太陽的熱力,咽下蜷曲與灼燒,蒸發與熔化的劇痛,龍發出的嘯響震徹宇宙——他在慘叫,也在歇斯底裡地狂笑。
象征惡德的黑色逐漸褪走,照耀塵世六千年的玄日,此刻煥發出一種極為不祥的血紅。
鬼龍晏歡——不,此刻或許已經無法稱其為龍了,他的龍角碎如坍塌的高塔,從前隻是無目,此刻連龍首也澆熔了半個。利爪儘化、肢骨橫流,龍神袒露著咽喉的汙穢剖麵,淋漓的肌理組織一抽一抽地跳動,很快就被痙攣的漆黑血肉覆沒。
但他還在笑,燃燒也笑,沸騰也笑,痛苦也笑。億萬根觸須在世界海的微光中離散寂滅,仿佛隨風而逝的塵埃,他潰爛的骨骼,膿腫的九目裡,跳動著恒河沙數、光怪陸離的噩夢。
血日的中心,嘭然跳起一簇金紅色的火苗。
晏歡向後退、向後退,他的龍身煉化過半,但是看著那簇發金的火苗,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他擺尾,重重砸向血紅滾圓的大日,將其從目前的軌跡上糾偏一分,這樣,它就能在這裡多轉悠幾圈,不必按時飛回湯穀了。
惡龍起身回遊,他逡巡在世界海裡,滿腹熔漿不熄,因此遊得分外艱難。
卿卿有好一點嗎?他模糊地想,腦子還被萬古澎湃的熱力蒸煮著,稍稍轉一轉,都會噴出大量的血汽。
但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在心裡稍稍咀嚼一下,回味一下這個甜得滴蜜的稱呼,晏歡就又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笑聲,渾如蛇國在幽深群山中嘶嘶作響的喘息。
不過,我還不能用這個模樣去見他……
晏歡遲緩地轉動近乎熟透的大腦,癡愚畸形的九目,像鐘擺一樣左右轉動,察看著他此時此刻的真身。
……這樣,太難看了,一定要嚇著他的。
他慢吞吞地哽了一下喉嚨,嘔出一大口混雜著臟器的火液。
嗯,不對……
隨即,晏歡又推翻了自己的念頭。
他那麼勇敢,膽子那麼大……當初不怕我,現在就更不會害怕了。隻是,看到有礙觀瞻的醜東西,心情也會不好吧?
還是先恢複一點,再回去好了。
打定了主意,晏歡任選了一方小世界,緩緩降下了自己支離破碎的真身。
·
“來,我兒,吃顆糖吧?”
雪白圓潤的糖盒,裡麵堆著琥珀般濃鬱的蜜糖,想來任誰看了,都會口齒生津,情不自禁地搓起手指頭。
劉扶光無奈道:“母後……”
熙王後笑嘻嘻的,成宗也坐在床邊,還跟小時候一樣,故意起著哄:“吃一顆、吃一顆、吃一顆……”
劉扶光真是哭笑不得,和雙親比起來,反倒他才像更穩重的那個。
沒奈何,他捏了顆小點的糖,放在舌尖底下含著。清甜的回甘仿佛散開的火光,暖融融的,似乎能一直淌到他的心尖。
晏歡已經離開了一月有餘,隻在走之前找了趟熙王後,把人氣了個半死之後,又施施然地離開了。沒有這麼個玩意兒,時不時在腳底下打滾,三更半夜扯著嗓子大哭大鬨,要說劉扶光不覺得鬆了口氣,那就是假的。
然而,就在龍離開的十天後,劉扶光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空氣中逸散著一刹那的純粹火力,已使他半夜口乾舌燥,熱得無法入睡。
他披著衣服,從床上坐起,同時驚奇地發現,他沉屙痼疾的破碎丹田,竟有了愈合的趨勢。
儘管隻是“趨勢”,還沒有真的開始痊愈,這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了。
晏歡做了什麼?
劉扶光十分困惑,他伸出手,探查著空中的動向。身為至善,他能清晰地看見那些常人無法看到的元素,像雀躍的精靈,震顫著透明的空氣。
他打開寢殿的大門,扶著門框,向天空望去。
夜空無星無月,唯餘覆沒蒼穹,持續了數千年的不化濃雲,像一個巨大的網兜,阻攔著玄日的穢光,但這一刻,劉扶光敏銳地察覺到,濃雲後麵的東西……乾淨了許多。
這個發現,他沒有對任何人說。
就在劉扶光的藥快喝完的時候,晏歡回來了。
在其他人眼裡,他還是那個淵渟嶽峙的龍神,耳墜金環,披著黑沉的法衣,仿佛永不坍塌的巨嶽,但在劉扶光眼裡,他身上裹挾著過量燃燒的味道,即便化成了人身,還是掩不去一身趟過雷火的焦痕。他的九目帶著過度孳生的腫脹,額上的龍角也碎了一半。
他就這麼狼狽地,同時又是若無其事地走進劉扶光的宮殿,好像隻離開了半個時辰一樣,熙姬端著藥碗,餘光瞥見這麼個倒黴催的東西,臉差點變成綠的。
晏歡緩步走過來,劉扶光目光一錯,就知道他走得其實不是很穩。
龍神先朝熙姬行了一禮,然後不由分說地把碗接過來,隨手一捏,那熱氣騰騰,煎足了龍血的湯藥,便化成一團微不足道的黑灰,湮滅在半空中。
“我回來了,扶光不用再喝這個,”他衝著劉扶光一笑,笑容裡既有討好,還有點隱隱約約的,揚著鼻子等誇的炫耀之意,“我為他新熬。”
熙王後險些跳起來,再指著他大罵瞎顯擺什麼,但劉扶光瞧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眉頭卻微不可查地一皺。
無論身處何時何地,晏歡的九目總是專注凝視著他的,或許是他眼花了、看岔了,劉扶光居然依稀瞧見,就在晏歡的龍尾旁邊,似乎有第十隻眼睛的影子,憑空虛虛地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