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問此間(二十二)(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0136 字 10個月前

周易搖搖頭:“話是這麼說,但恕我口快,卜卦乃問天之術,您和他的事,是頭一等不能算的忌諱,倘若要算彆的,我如何也應下了……”

“我來問,”劉扶光直截了當地道,“您隻需解卦,旁的事,一概不用掛心。”

“您來問?”周易一愣,“那就是……隻算六爻?”

見劉扶光一點頭,周易思索良久,一咬牙、一跺腳,應承了下來。

“行!那您伸手罷。”

劉扶光攤開如玉的手掌,三枚製式一致的銅錢,便叮鈴當啷地落到了掌心。

他合起掌心,內心默默想著問題。

“晏歡的第十目,為世間帶來的影響,究竟是吉是凶?”

他晃了數下,在靈炁構成的桌麵上一連拋了六次。

六爻卜算的問題,往往越篤定越好,譬如凶吉之問,是否之問,倘若你提出一個含糊莫測的問題,那麼得到的回答,也必定是含糊莫測的。

周易記下了每一次的銅錢圖樣,在心裡默算。

他的額上沁出細汗,真仙沉默片刻,道:“您所問的事,凶吉難辨,過程必定坎坷艱難。”

劉扶光眉梢一挑。

“起先,有顛覆之兆,前路蒙陰蔽霧、撲朔迷離,”周易額上的汗越出越多,“但……假若選擇得當,便會有如路行坦途,最終相安無事。”

劉扶光的挑眉,變成了皺眉。

“沒了。”周易睜開眼睛,渾身上下俱是濕淋淋的,宛如剛從水裡撈出來。

劉扶光道:“就這樣。”

“就這樣。”周易一攤手,無奈地說,“敝人畢竟隻是個小小仙仆,不是真神,再想算多,也算不出來了。”

得到了簡短的回答,劉扶光的心情卻不能安定。周易隻說了“選擇得當”的結果,要是選擇失當呢?行差踏錯一步,麵前是否就是萬丈深淵了?

“多謝真仙,”劉扶光低聲道,“您幫了我一個大忙,卜卦的酬資,我也是知曉規矩的。”

他取過一支玉瓶,以雙手贈予周易。

“此物並非財帛至寶,亦非不上心的低廉之物,乃是東沼名產,請您笑納。”

周易接過玉瓶,拔開瓶塞,聞見馥鬱沁人的酒香,眼前一亮,先說了聲“好酒”,再望眼一瞧,唯見其間的酒液猶如一塊凝固的顫巍金凍,在瓶中折射波蕩,搖著耀目的流光。

“金波釀?”周易不禁喜笑顏開,“封存六千年,如今可算是現世了!”

“隨喝隨取,”劉扶光微微笑道,“隻要您樂意享用,東沼境內的金波釀,就任您挑選。”

周易哈哈一笑,起身拜過。

“隻是,”臨走前,他猶豫片刻,“要是龍神知曉我來過……”

“我會幫您,”劉扶光道,“必定不會讓他胡亂叨擾的。”

放下一塊大石頭,周易這才放下心來,徹底揮彆了劉扶光,但返程的時候,少不得還得再被成宗和熙姬攙一段路。

指尖仍然殘存著銅錢斑駁不平的觸感,劉扶光撚著食指,不禁蹙眉沉思。

如此又過數月,這一次,晏歡耗費的時間,比第一回還要漫長。世間似乎已經有了回暖的跡象,當龍神看似安然無恙地走進宮室時,就連坐在床邊的劉齊章,都聞到了那股火燒火燎的焦灼之息。

生平第一次,晏歡體會到了“勞累”的滋味。

他累了,力量的過度消耗,以及身軀的過度折損,都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乏力。但是,當他走進宮殿的那一刻,他還是聞到了一股頑固不化,屬於真仙的臭味。

哪個仙人來了這裡?

怒火即將無窮無儘地上湧,晏歡心念一轉,又不氣了。

不,沒有哪個仙人還會這樣愚蠢,膽敢深入東沼,冒然麵見扶光。因為死亡和痛苦的折磨,已經叫那些真仙深刻銘記,他是自己唯一觸之即死的逆鱗。

那麼,仙人膽敢踏入這裡而無所畏懼的倚仗,就是卿卿親自邀請了他……

思及此處,晏歡不由轉怒為喜。

——卿卿私下麵見了真仙,他要做什麼呢?

充滿期盼的遐想,有一刹那充斥了龍神的腦海。

——是要趁我虛弱之際設計報複,要推翻我,還是向仙人求證我的弱點,打算使我一擊重傷?

啊,真要這樣,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會把身軀蜿蜒著伏在他的腳下,再袒露淋漓猙獰的傷口,用我的血將他淹沒,然後我就對他搖尾乞憐,說儘天下最可憐、最卑賤的話。做了這種恨意濃烈的事,他總算不能再無視我、忽略我了!

他正浮想聯翩,劉扶光抬起眼睛,本欲平淡地掃過他一下,但轉向晏歡時,目光卻就此定住。

在他的視野裡,晏歡的真身已經完全……不,不能說完全燒化了。那九目中的四目,已然變成了半熔玻璃的形態,脹著晶亮的赤膿,巨大的瞳仁凝固在歪歪扭扭的位置,仿佛某種最驚悚的工藝品。組成身軀的漆黑觸須,同樣夾雜著一半熄滅的灰、一半熾熱的紅。

在這樣搖搖欲墜的真身上,他用於偽裝的皮囊仍舊無缺無瑕,維持著神祇的虛美與威嚴。

“我……我回來了!”望見劉扶光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晏歡真是激動地渾身發抖,他正想快步走過去,又記起自己一身不滅的真火熱氣,害怕烤著劉扶光,一步未走,倒在原地急地轉了好幾圈。

劉扶光默然不語,隻是瞧著晏歡。

劉齊章身為兄長,原來也沒有好臉色給晏歡,然而,此刻的氣氛如此微妙……人們說一個人的眼神厲害,通常都會用“眼如鉤”來形容,可他親眼所見,小弟的眼神委實比鉤子還誇張,如同一根無形不響的狗鏈,往那頭孽龍身上一甩,就把對方變成了隻會在原地團團轉的白癡。

他左瞄瞄,右瞧瞧,既發不出聲說話,也不知道要怎麼打破這種叫人坐如針氈的氛圍,隻好一下張嘴,一下閉嘴,像隻吐泡泡的魚。

而晏歡呢?

晏歡何止成了“隻會團團轉的白癡”,他簡直就是要瘋了!

劉扶光的專注凝視,好比一劑濃縮了百萬倍的強心針,猛地紮進他那顆怪異的心臟,直叫他的心霎時爆炸成了無數紛紛揚揚的霧珠,在殘損的四肢百骸裡暢快奔湧。他想笑,但露出的笑比哭還要扭曲,他要哭,他的哭聲也必定像大笑一樣古怪。

“……我去找冰。”

最後,他隻留下這麼四個含糊閃爍,吐露不清的字,便瞬間消失在原地,不見了蹤影。

劉齊章大氣不敢出一聲,直到晏歡離開,他仿佛才從這樣黏糊糊的氣氛裡脫身,長出一口氣。

望著晏歡剛才站立的方向,劉扶光卻仍然不曾移開視線,他的目光清明,神情也冷靜。

我又看見了,他想。

一閃而過的間隙,晏歡再次閃現出了第十隻眼睛……它變得更清晰、更有份量,也更像是實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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