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問此間(二十五)(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0086 字 9個月前

——太多了,太過了,他看到了他,至善看到了他……太多了,太重了,太滾燙了。他不能,他忍不住,他必須遠離這裡,遠離這個生靈……他受不了,他真的承受不了!

心魔流著熱淚,跌倒在地上。劉扶光吃了一驚,不等他再說話,“晏歡”已然泣不成聲,他倉皇地發著抖,掙紮著變出漆黑的龍身,於半空翻滾擰旋,頭也不回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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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晏歡”便沒有在同劉扶光碰過麵。

雖然他躲著劉扶光走,湯藥倒仍舊一碗不落地送到劉扶光的寢殿。他不在,劉扶光更樂得省事,起碼不用找機會偷偷倒藥。

情況顯而易見,此“晏歡”非彼晏歡,而是一個極其逼真,逼真到讓人看不出破綻的冒牌貨,那麼問題來了,真正的晏歡去哪兒了?

厭煩也好,漠視也罷,劉扶光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時至古神遠去的今日,世上真的沒有什麼存在,能動得了晏歡分毫。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晏歡傷勢未愈,便跑去修複大日,以至傷勢持續加重到難以收場的地步,隨後叫人抓住機會,下手暗算了他。

……但是這樣也說不通,至善至惡互為掣肘,出於獨一份的感知力,劉扶光當然能夠察覺得到,那確實還是晏歡的身軀。

倒像真瓶子灌了假酒……所以,這假酒會是什麼來路?

劉扶光思索不出答案,轉而想起昔日周易的卜算結果,他說“此事有顛覆之兆,前路蒙陰蔽霧、撲朔迷離”。如此看來,這個“顛覆之兆”,指的便是晏歡此刻的情形了。

某種程度上說,一個能夠駕馭至惡軀殼的存在,無疑要比至惡本身更加棘手,這實在不是當前的他可以應對的局麵。

該怎麼破局?

劉扶光眉頭皺起,他心裡有個法子,決定試上一試。

數日既過,劉扶光臥在榻上,盯著日複一日送來的湯藥。

藥碗通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床頭,待他倒空之後,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晏歡,你還不打算見我,”他陡然出聲,“多少天了,心情該平複了罷?”

寢殿四周靜悄悄的,唯有紗帳在風中漫蕩,猶如飄幻的月光。

劉扶光垂下頭,他瞧著自己的手指尖,慢條斯理地道:“你若不來,我就不喝這藥了。”

想了想,他再補充道:“實不相瞞,這幾日的藥,我也是一口未動的。”

他說完這兩句話,便好整以暇地靠在軟枕上,等候著對方的回音。

不知過去多久,殿內明光一暗,陰影從四麵八方翻湧彙集,在光潔的地麵上,流淌如錯綜複雜的蛛網,影子又聚合成高大男子的體型,無言地出現在劉扶光床邊。

“……你該喝藥的,”心魔沙啞地說,“這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早一點好,你也能早點迎回你的元神……”

“我要它,不是為了重新塞回肚子裡。”劉扶光打斷了他的話,抬頭道,“你躲著我,為什麼?我試著對你笑一下,原以為你會高興的。”

心魔難堪地梗著喉嚨,好半天過去,方神色複雜地道:“我就是……太高興了,因此才覺得懼怕……原諒我,扶光,是我不識好歹。”

許多天過去,他一直在想,至善到底有沒有發現他的身份?他潛伏在這裡,無非是為了對方的親口承認,劉扶光不僅是至善,還是萬物靈長的人魂,倘若他肯認定心魔即是至惡本尊,那便與昔日真仙一樣,等同於親口為心魔封了正。到那時,晏歡縱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翻到哪去?

心魔猶豫再三,一方麵,他既想動手扯出至善的魂魄,直接洗了完事——不論真心假意,目的達到了就行,最要緊的是去完成倒轉光陰的大計;另一方麵,他又遲遲拖著下不了手,說到底,至善於他的偉業有什麼妨礙?把他洗成兩眼空空的白癡,未免也太過可惜……

早知麻煩如斯,他一開始就不應當假扮成本尊的模樣,何至於今日這番刺手囉唕。

他忍不住問:“你方才說,你不想接納這顆元神道心……?”

“什麼時候騙過你呢,”劉扶光輕輕地說,“你也知道,我是從不說謊的人。”

心魔的眼眸微微一顫,他不願承認,他其實是被這句話打動了的。

他躊躇了很久,終於伸手掏進自己的胸口,取出一汪水晶剔透,金光熠熠的道心,慢慢遞到劉扶光麵前。

“……它就在這裡,”心魔說,“既然你不是要勉強自己來吸收它,那交還予你,自是無妨的。”

劉扶光下床起身,他立在心魔麵前,伸出左手,卻並未拿走,而是柔和地覆在其上,與心魔的手掌呈相對之勢。

“你要做什麼?”心魔猶豫半晌,好奇地小聲詢問。

劉扶光低聲道:“你一定很好奇,身為至善,與至惡對立對照的另一半,我所持有的力量,又是什麼樣子,對不對?”

心魔的眉梢一跳,那些柔軟的情緒皆如潮水退去,他即刻嗅出了不妙的氣息,正欲疾速抽手,但此刻再想後退,已是晚了。

劉扶光的手掌猶如天幕,心魔的手心猶如地坤,共圍著中間一顆元神道心,便如光輝四射的太陽。三者恍若磁石相合,驀然綻放出一道席卷八方、大放熾烈的金光!

心魔厲聲咆哮,遭受背叛的痛苦比天還高,幾乎壓過了他噴薄而出的狂怒,他嘶吼道:“至善,爾敢——”

黑暗劇烈爆發,仿佛失控的海嘯,瞬間淹沒了東沼的王宮、都城、國土、萬民……乃至整座日出湯穀,熙熙攘攘的人間世,如同橫無際涯的大海,尖嘯著吞沒萬物眾生。

但在所有人、所有物當中,唯有劉扶光神色平靜,猶如巋然不動的山嶽,任由狂濤拍岸,駭浪翻湧。

無數金色的光點,渾如千億流星迸發,它們奔流於漆黑晦暗的天地之間,刹那映亮了劉扶光的麵容與身體,他的衣袍與長發都獵獵翻飛,仿佛在曼妙地狂舞。

“乾羅怛那,洞罡太玄——”他的聲音回蕩上下四極,來往於亙古須臾的間隙,心魔竭力反抗,那諸世至惡的身軀,卻在元神散發出的強光下飛速消散。

肆虐的狂風吹徹了遍布微塵的世界海,這風不是靈炁與魔氣的風,亦不是曆劫贔風,而是善惡纏鬥,此消彼長所形成的混沌颶風,這股風卷過三千世界,在宇宙中接連爆裂出無比絢麗可怖的星塵雲海。

“彆癡心妄想了,你殺不了我的!”心魔放聲怒吼,“用這法子耗空我之前,你就會力竭而死!”

他吼出這句話時,忽然就覺得心如刀絞。

殺了你的人是晏歡,奪了你道心的人是晏歡,將你留在鐘山崖底等死的人還是晏歡……一樁樁一件件,他才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禍首,你真要因他而滅我?!

金光化星,星又成線,恰如天孫織成的璀璨錦緞,無數金線刺破黑暗,劃出完滿圓融的曲線,從任何一個角度,封死了“晏歡”的退路。

“——萬法空寂,使我自然。”劉扶光麵色慘白,近乎歎息。

心魔身體大震,他一時愣怔,一時又覺不可思議:至善竟不打算對他下死手,耗儘了一顆元神的能量,隻是為了將他封在此處?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軀殼被封鎖,心境再遭震撼的瞬間,一條血淋淋的九目黑龍砉然破胸而出,穿折往返如迅捷的閃電,在眨眼間撲出金線的封印,來到了劉扶光身前!

心魔大喊一聲,驚痛交加,那隻獨目瞪著晏歡,其間的恨意與怨毒淋漓儘致,幾近撕裂眼眶。

“走!”晏歡嘶啞地道,縛龍索將他切得遍體鱗傷,胸口仍然敞著一圈大洞,僅以龍尾卷著脫力委地的劉扶光,縱身向外衝去。

他衝出王都的那一刻,被黑暗洪流盤踞的東沼王國,便在不住盤旋、縮小,最後,再次飛速凝成了比棋盤稍大一點的形態,飛到了劉扶光的懷中。

緊接著,晏歡一頭撞破天穹,護持著劉扶光,就此竄進了茫茫浩渺的世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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