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歡對自己在一夜之間製造出的恐懼和混亂,不是太滿意。
時間確實充裕,身為龍神,他能動用的資源也十足豐厚,可他全心全意地撲在劉扶光身上,能分出一星餘力,已是用了畢生最大的克製。儘管他略施小計,已叫滿城的人都戰戰兢兢,淹沒在驚懼與死亡的淫威之下,但至惡貪心太過,並不懂得什麼是見好就收。
隻能說,晏歡打小的性格就是這樣,仙人們還在苦心孤詣地教導他什麼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時候,他已在心裡發誓,要將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話狠狠踩到腳下了。
兩人偽裝成行色匆匆的普通行者,在進城時卻並未遭到多少盤問,隻因現下城內人心惶惶,人們全畏懼著那不知名的殘暴厲鬼,恨不能把門死閉,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多事。
劉扶光瞥了晏歡一眼,“你做的。”
“我做的,”晏歡微微一笑,不是親眼所見的人,絕不會相信,至惡的龍神,竟能露出如閨秀一般溫柔嫻靜的神情,“你放心,沒有死人,隻是幻術。”
對神明而言,幻術抑或現實,又有什麼分彆?但他既然肯下這個心,劉扶光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城裡的人也一樣,”劉扶光觀察著街上寥寥數人的麵容,“神色間疲倦無比,觀其心魄,又完好無缺。”
晏歡道:“精養神,柔養筋,這些人各個像是被吸乾了陽氣的模樣,偏生魂魄無損,這就有意思了。”
“走吧,”劉扶光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有了慘案做鋪墊,他們得以光明正大地進入官府,坦然地對此地的官員自薦。
劉扶光向幕僚陳述了凶案的疑點及不尋常之處,他自稱遊曆四方的散居道士,來到宛城,發現了此地籠罩在異樣的氣氛之下。
“凡間欺世盜名者眾多,”為了佐證自己的身份,劉扶光指綻靈光,放出一個小小的術法,“以此為證,還望大人信我。”
其實用不著法術,他一露麵,幕僚眼中已有欣賞神色,待他開口之後,幕僚更是五體投地得拜服。言語是無形的武器,對於聆聽的人來說,至善的言語,更如香花之於蜜蜂、鮮肉之於餓鬼。
他張口,傾國與禍國,都隻在一念之間。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進到內室,會見焦頭爛額的上司,“外麵來了兩位雲遊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決這樁懸屍凶案……”
都尉統領宛城府兵,帳下管轄上千人,城裡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與幾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彙報。凶案未破,流言紛擾,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臉上拍巴掌。在他看來,死人本是小事,問題就在於這個人死得太出格、太駭人聽聞,要是牽連到其餘城池,引發連鎖反應,這就不是他一個小小都尉能夠平息的事端了。
萬一惹來了王城那些人……
“不見!”聽著手下近乎浮誇的吹捧,都尉回過神來,不禁大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陣顫抖,“兩個外地流民,有什麼本事,誰給他們引薦擔保了,就往本官麵前招攬?沽名釣譽的宵小,應該亂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輕浮,幕僚額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見,那兩人絕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實學在身上……”
“既然你這麼欣賞,不如去給他們效力好了!”都尉摔過一遝卷宗,嗬斥道,“你替我做事,卻不能為我分憂,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諾諾,隻得深深地垂下頭去,快步退到上司遷怒範圍之外。
亂棍打出去,那是萬萬不行的,思來想去,他親自向兩名“能人異士”,傳達了都尉的態度。
接到了不留情麵的逐客令,劉扶光並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說明了情況?”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這個,都尉大人正在氣頭上,怎麼也不肯聽旁人的話……”
晏歡的臉早已沉了下來。
“官員們總是多疑自傲,”劉扶光偏過頭,低聲說,“輕視低下者的諫言,重視上位者的嗬斥,是這些人用以延長政治生命的哲學。”
晏歡冷笑:“我看還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噴湧,瞬間激出了籠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陰怨之氣,由此改換了府中進進出出數百人的命數,險些叫他們命喪黃泉——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臨走前,劉扶光歎了口氣,低聲對幕僚說:“現在這個情況,城中還會再死人的,到那時,你就來客棧找我們吧。”
說完,他伸手,輕輕拂去幕僚肩頭的灰土,同時也拂去了上麵縈繞的陰氣。
走在街上,劉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歡立馬軟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後哼哼唧唧地解釋:“小懲大誡而已,如何算重呢?橫豎並未取了他們的性命……他們對你不敬,這叫我如何能夠忍受呢?”
劉扶光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我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麼重罪。”
他的話,一千句一萬句晏歡都認,唯獨這一句,晏歡不肯認。
兩人進到客棧,劉扶光包下一間廂房。
不是他樂意與晏歡同處一室,而是他心裡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棧的房間,晏歡也會偷偷賴在他床下不走,與其這樣,不如一步到位。
晏歡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對劉扶光提議:“不如我將城主直接拘來此處,**而已,保管讓他吐得乾乾淨淨。”
劉扶光否決了這個更加輕鬆簡便的提議,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曆練,同樣遇到過許多玄奧棘手的情況。有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是不可靠的敘事者,因為那些發自內心的證詞,往往會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應,由自己來找出其中的蛛絲馬跡。”
晏歡明白了他的意思。
龍神再指揮一枚金人,這次,金人脫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將苦主打暈後塞進地窖,就此換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觀,然後縱身一躍,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門上。
城主府遠離喧囂,外圍築著層層高聳的朱牆,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臟地帶,往來巡查的士兵侍衛,比蟻巢的螞蟻還多,彆說尋常平民,就是瘦小的貓貓狗狗,也不能跳進裡頭。如今,一具紅如果肉,鮮血淋淋的死屍,就掛在那富麗堂皇,頗有氣派的大門上頭,被發現的時候,將數名成年男子嚇得當場失禁。
第一起凶案犯後的第三天,府兵包圍了客棧,大肆搜查“白衣人與黑衣人”的行蹤。
劉扶光神態平靜,約束著一個笑意盈盈的晏歡,同去麵見了宛城的都尉。
來時氣勢洶洶,然而,都尉親自上前審問,過不了三言兩語,他便深深折服於一人的學識與氣魄,並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無珠來。
“真人!請真人務必隨我進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區區凶案,也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著劉扶光,隻覺那黑衣男子的氣場令人雙股打顫,而白衣青年固然麵目平凡,顧盼之間卻如一名尊貴王孫,周身的氣場又無比平易近人。從他口中吐露的話,字字句句,皆如春風拂麵,沒有不使人心悅誠服的,隻想讓人把心肝也歡欣雀躍地掏出來,好對他展示那赤誠通紅的顏色。
晏歡冷眼睨這名頻頻失態,差點痛哭流涕起來的男人。
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後果了,醜態畢露,實在令他不悅。
劉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煩請都尉替我們引見一一罷。”
當他們見到宛城城主的時候,連晏歡都難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對方一眼。
“像個癆鬼,”晏歡輕聲說,“而且,不是普通的癆鬼,是被八百條野狐輪番掏乾後的癆鬼。”
劉扶光不理會他,在他的視線中,城主枯坐於美輪美奐,四處陳設水晶銀鏡的玲瓏宮殿,就像金玉棺槨中的一具萎縮陳屍,保管完好的皮膚鬆鬆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現出一種脆弱的舊紙觸感,仿佛用手一撚,就能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層乾碎屑。麵上黑氣之重,以致淹沒五官。
宮室華美錦簇,精美的大鏡高懸各邊,卻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舉薦了兩位先生,”城主眯著眼睛,慢吞吞地開口,語氣仿佛夢囈,態度倒是謙和,“倘若一位能偵破這起連環凶案,宛城上下,都會感念你們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謝……”
劉扶光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麵貌,殿中侍者眾多,鏡麵裡人影綽綽,唯獨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於中央。
“不知一位先生,可有什麼頭緒?”城主問。
劉扶光道:“世間奇詭怪事,許多遠超常人能及之力。這兩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確實不是人做的,是至惡在恐嚇你們罷了。
城主點點頭,頗為認同:“先生說得是啊……現下凶案頻發,凶手的所作所為,簡直冷血至極、毫無人性,令我等心寒齒顫……”
他沉默片刻,又問:“依先生之見,能做下這等惡事的,究竟是何物?”
劉扶光無奈一笑,先糊弄道:“或為妖魔,或為凶鬼,抑或地脈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陰陽一氣開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經安穩了許多年,聖宗治下,更是歲和時豐。據我所觀,四海內外,連個冤案都看不見。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歡目光譏諷,他怕自己冒然笑出聲來,便在劉扶光身後,用手指悄悄摸著他衣角上細密的紋路。於是一瞬之間,歡喜再次脹滿他的胸膛,將他從至惡,重新變成了一個心滿意足,願對一切寬容相待的男人。
劉扶光心中微微一動,他直視城主的眼睛,說:“海麵平直,細微處仍有浪花湧動。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風波永定。”
看著劉扶光的雙目,城主夢遊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這個凡人忽然笑了起來,拍擊雙掌,大聲道:“廳前設宴,我要請兩位先生喝酒!”
仆從像開閘的溪水一樣快速流動,琳琅杯盞、金盤銀甌,霎時團團簇擁在桌邊。城主又喚了幾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麵前,都放著淺口的玉質酒斛,斛內盛滿美酒,宛如一麵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圓鏡,映著滿室燦燦燈火。
此情此景,縱然稱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麗紅塵的極致體現了。但劉扶光生來淡泊物欲,晏歡更是將諸世財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態度平平,不過禮節性地應和。
城主看在眼裡,心裡便有了計較。
他起身敬酒,對劉扶光道:“恕我冒昧,敢問一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麼?”
劉扶光想了想:“其實,我們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點了點頭,神態中不見失望,隻是道:“我觀先生,似是對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問。”
頓了頓,他又道:“先生走南闖北,想來見多識廣罷?不知先生可曾聽聞過什麼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劉扶光不動聲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間,也是有差彆的。”
城主慢慢撐著坐下,疲憊地笑道:“真要論起來,世間最匪夷所思,最俗濫庸常之事,不就是長生麼?”
破天荒的,晏歡笑了一聲。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介於好笑和嗤笑之間,除了劉扶光之外,卻聽得在場所有人如墜冰窖,惡寒從內到外地噴湧出來,仿佛連五臟六腑,都在一瞬間發滿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劉扶光按住了他,不露聲色地問:“城主也想求得長生麼?”
城主驚懼不定地瞄著晏歡,哆哆嗦嗦了好一會,才道:“不、不,隻是好奇,好奇而已……”
劉扶光想了想,抬頭道:“道家說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意思是為人要保持寧寂與清靜,不要使你的身體勞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搖蕩,這樣就可以得到長生。但這話裡的長生,並不是真的長生不死,隻是能儘可能地延長一個人的壽命罷了。”
他蘸著酒水,在桌麵上畫下天乾地支的符記,城主被他的話語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長脖子,探著頭細看。
“至於另一種長生,則是‘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長生。”劉扶光認真道,“所謂無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正因為它們不為自己而存在,天與地囊括萬物,因此它們永世不滅。隻不過,這樣的境界,也不是個體能夠達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著桌上的符號,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著他的麵貌,劉扶光驚訝地發現,映在酒麵上的人形,並非現實中滿身黑氣的乾屍,而是一名麵目平常,膚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歡也看到了這一異象,他眉心微皺,又很快鬆開,對劉扶光低聲道:“像是執念。”
“執念?”
“執念是咒,許多人的執念,則是一種強大的‘氛’。”晏歡解釋道,“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一切,所以無論是鏡中,還是水麵,都隻能照出他們自認為的模樣,而不是真相。”
在幻夢中翻滾了六千餘年,想必諸世再沒有誰,能比至惡龍神更清楚執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飛快地瞥了晏歡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敬畏地問:“那……另一位先生,又對長生有何見解?”
晏歡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樣貌平平無奇,但這一抬眼,已叫城主內心顫然觳觫,忙用酒杯掩著自己,不敢直視。
“——人其儘死,”晏歡懶散地開口,因為劉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類的問題,漫不經心道,“而我獨存。”
傾聽了至善與至惡的回答,城主捏著酒杯,許久沒有吭聲。
劉扶光敏銳地察覺出了異樣,就像喚醒了一個纏綿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現了一絲久違的、清明的光。
“兩位先生高見,隻是說得還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語,“長生之人,世間並不是沒有。”
劉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壽數千載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種長生,”城主打斷了他的話,含糊地說,“我的意思是,千秋萬代,與天同壽——這樣的長生之人,並不是沒有。”
劉扶光看著他,但城主說完這一句話,便再沒了下文。他有種感覺——似乎在似睡非睡、似夢非夢的狀態下,城主正竭儘全力,想要對他們透露些什麼。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臉色已然變了,燈火煌煌,猶如照著數名死氣沉沉的僵屍。
其中一人斷然說:“長生之事,未免太過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