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瑜不知道劉翠芬跟張媽說了什麼,但她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飄的,鬥誌昂揚的樣子,活像一隻打了勝仗回來的大公雞。
邵英娘晚上將孩子哄睡著後,也沒有歇著,而是坐下來,又拿出菜單來,在客廳裡小聲背誦。
邵瑜看見這情形,便也走了過來。
“爹,吵到您了?”邵英娘輕聲詢問。
邵瑜搖了搖頭,將她手裡的菜單拿了過去。
在手裡翻看一遍之後,邵瑜微微皺眉。
“爹,是我哪裡背錯了嗎?”邵英娘察言觀色,故而如此問道。
邵瑜搖了搖頭,說道:“不是你錯了,是這菜單錯了。”
邵英娘聞言一愣,立馬問道:“哪裡錯了?”
“這些英文,很多都是錯的。”邵瑜說道。
這份菜單裡,每道菜都有一中一英兩種寫法,中文的部分倒是正常,隻不過英文的部分,卻有許多錯誤。
邵英娘有些遲疑的問道:“爹爹認得英文?”
倒不是她不相信邵瑜,隻是邵瑜和英文,實在像是風馬牛不相及。
邵瑜笑著說道:“以前在碼頭有個傳教士,偶爾跟他學了一些。”
邵英娘要的也不是什麼確鑿的證據,聽邵瑜說出一個解釋後,她立馬就信了,對於跟著傳教士學了幾天,就能糾正餐廳錯誤這樣的天方夜譚,她也跟著深信不疑。
邵瑜在那菜單上指了指,將那幾處錯誤全都值了出來,又細心的在一旁的紙上寫了下來。
邵英娘聽得一邊點頭,一邊問道:“爹爹能教我英文嗎?”
邵瑜對於愛學習的人,從來不會拒絕。
而原本已經打算休息的劉翠芬,聽到動靜,見外麵是在學英文,她拿著紙筆飛速跑了過來,口裡念叨著:“學習怎麼不叫我?”
這一年來學習識字,教人的是阿良,但實際上掌控節奏的卻是邵瑜。
阿良是個小孩子,很多時候會有些失去耐心,但邵瑜會在旁邊引導,而劉翠芬相比較邵英娘,對於認字這事沒有那麼迫切,因而偶爾會有想要撂挑子的時候。
但每次,邵瑜都能將她哄回來,甚至哄著哄著,倒是將劉翠芬的好學之心完全激了起來。
正是因為有邵瑜在暗地裡的引導,邵家的小學堂一直辦的很好,所以如今見到邵瑜教女兒英文,甚至都沒有問邵瑜為什麼會英文,就已經直接加入。
除了還在外麵賣煙的阿良,邵家小學堂倒是又開了起來。
一整晚,邵瑜也不過教了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但母女倆學習態度十分認真,一直到睡覺的時候,邵瑜都聽到劉翠芬嘴巴裡不斷的念叨著那幾個詞彙。
“你說這洋文,念起來怪模怪樣的,不好學。”劉翠芬小聲說道。
邵瑜溫聲回道:“不好學,就慢慢學,之前阿良不是教了一句話嗎?叫‘活到老,學到老’。”
劉翠芬在學習上得到了很多正反饋,比如家人的誇讚認可,比如餐廳的工作,因而對這件事一直上心,說道:“那等我進棺材的時候,學問也不知道有多少,不知道能不能有村裡老秀才的一半。”
村裡的老秀才,一大把年紀了,但心裡卻始終記掛著前朝,總是用一種十分高傲的態度,麵對著村子裡的眾人,也正是因為這般,劉翠芬一直以為對方是認識的人裡最有學問的。
“老秀才不懂洋文,你現在又開始學洋文了,以後一定可以比他更厲害的。”邵瑜說道。
劉翠芬連搖頭,說道:“我一個女人家,哪裡還能壓的過他?”
“女人怎麼了?”邵瑜反問。
劉翠芬聞言:“啊?”
邵瑜接著說道:“如今咱家是誰在養家?”
劉翠芬指了指邵瑜。
邵瑜立馬說道:“那是從前,現在我在家帶孩子,我就是一吃軟飯的,還不是要靠著你們母女倆在外麵掙錢。”
劉翠芬聽了,立馬恍然,點點頭,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
邵瑜接著說道:“你能養家,能掙錢,你比彆人差嗎?”
劉翠芬立馬挺直了腰杆子,說道:“我當然不比彆人差。”
“這不就對了,女人怎麼了?彆人要是這樣嘲笑你,你就這樣懟回去!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劉翠芬替夫養家,你就是我們邵家的頂梁柱,記住,你不比男人差!”邵瑜就像是一個催眠大師一般,不斷的給劉翠芬洗腦。
劉翠芬也被丈夫的認可,激得鬥誌昂揚,甚至恨不得爬起來,當場再背一遍字母表。
邵瑜繼續說道:“老秀才跟你比算什麼?你有好學之心,而他卻滿腦子都是八股文章,不肯看一眼外麵的新世界,你在進步,而他在故步自封,憑這一點,便比他強上許多。”
劉翠芬就這樣,帶著邵瑜的認可,這樣美滋滋的進入了夢鄉。
等到第二日早起,邵英娘剛剛洗漱完畢,臉上還帶著些許睡意,但劉翠芬已經衝了過來,問道:“背洋字母,現在我們互相抽背,開始咯!”
邵英娘腦子還是懵的,就已經被老娘帶著開始背洋字母了,甚至還因為忘詞,被老娘訓斥了幾句。
“他爹,再教點東西,我今天上班的時候抽空背。”
劉翠芬此時如此好學,邵瑜自然不會拖後腿,見她字母表背熟了,邵瑜又交了兩個簡單的單詞。
劉翠芬一直到離家的時候,嘴巴裡還是念念叨叨的。
而張媽在見到劉翠芬出來,想也不想的就直接回了屋子,顯然昨天的事情打擊到了她,短時間內估計都不想跟劉翠芬打交道了。
邵瑜送家人出巷子口後,轉身回來,便見到張媽拉扯著自己的大孫子,追在人家後麵道:“我供你吃供你穿,你教我認字怎麼了,你這個死孩子!”
她大孫子聽了這話,卻扯著書包袋子跑得飛快,差點撞到邵瑜。
張媽見到邵瑜,倒是立馬停下了腳步,就像自己剛才拉扯一幕沒有發生一般,反而似是諄諄教誨一般說道:“老邵啊,你家這樣下去可不行呀。”
“怎麼不行了?如今我媳婦和閨女都掙大錢了,家裡的日子眼看要越過越好了。”邵瑜笑著說道。
張媽聽了,眼神一暗,又說道:“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行的,你想一想,這男人待在家裡看孩子,女人跑到外麵去上班,這叫什麼?”
邵瑜立馬答道:“這叫神仙日子。”
張媽聞言一愣,立馬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說道:“這叫陰陽顛倒,要是長久下去,你在家裡還有威信嗎?你還能做主嗎?到時候一家之主到底是誰,是你還是你媳婦?”
“不用等長久了,我們家現在做主的就是我媳婦。”邵瑜張口就來。
張媽聽了人都麻了,指著邵瑜的手都在顫抖,最終隻能說道:“你這樣算什麼男人!”
邵瑜自動將罵人的話轉變成了疑問句,說道:“你問我是什麼男人?我是世界上最好命的男人。”
張媽聽了這話,又是氣得不行,說道:“翠芬妹子現在認識幾個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你以為她以後眼裡還能看得上你,隻怕什麼時候就跟西餐廳裡的洋人跑了。”
“她就算跟洋人跑,也是為了學洋文,絕不會拋棄我。”邵瑜笑得如同一個老實人。
張媽聽到這句“學洋文”,隻覺得莫名其妙。
邵瑜又說道:“張媽,這些話您就彆亂說了,本來巷子裡的人,都覺得您舌頭長,什麼話都往外說,一點都不靠譜,您要是再說,不就是坐實了這些話嗎?”
張媽一聽到自己在眾人心裡,竟然是這樣一副形象,立馬問道:“誰?巷子裡誰這麼說我?”
邵瑜笑了笑,說道:“所有人都這麼說呢,隻是沒當著您的麵說。”
張媽頓時又是氣得一個仰倒,但她還是梗著脖子說道:“我才不是那樣亂嚼舌根子的人,我一向安分守己,從來不做那樣的事情。”
邵瑜遲疑的看了她一眼,說道:“您剛剛跑來跟我說那麼挑撥我們夫妻關係的事,不是嚼舌根嗎?那是什麼,那是在鞏固我們夫妻感情嗎?”
張媽心裡罵了一句,但麵上還是說道:“我隻是隨口那麼一說,反正如果是我,絕對不會讓自己的男人在家看孩子,自己跑到外麵去上班。”
邵瑜聞言,立馬說道:“這樣啊,那真是可惜了。”
張媽聽著他話鋒不對,追問道:“什麼可惜了。”
“我這裡呀,本來有一份跟西餐廳差不多的工作,還打算推薦給張媽您呢,既然您不願意,那就算了。”邵瑜笑著說道。
張媽話雖然說得絕對,但要是能給她一份好工作,她也是個能當場將說出的話吞下去的人,他們家兒子媳婦都不成器,但還要養著三個孫子,如今全都靠著家裡老頭子一個人在外麵做工,她要是能得一份工作,那就能輕鬆不少。
張媽也顧不得自打嘴巴,趕忙追問道:“什麼工作?在哪上班?一個月多少錢?”
“什麼工作?一周休息兩天,每天早上九點上班,下午三點上班,一個月啊,這個數。”邵瑜用手指比劃了一個“一”。
張媽立馬問道:“一枚銀元?”
邵瑜搖了搖頭,說道:“十個銀元呀。”
張媽也顧不得追問為啥將“十”比劃成“一”,隻急忙追問道:“這麼好的工作在哪裡呀,你快告訴我呀。”
邵瑜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張媽,你問這麼多乾什麼,反正你又不打算出去工作。”
“彆呀,老邵,都是街坊鄰居,你就告訴我吧。”張媽扯著他的衣袖子說道。
邵瑜立馬搖頭,說道:“這可不行,你要是出去工作,你們家不就是陰陽顛倒了嗎?你比你家老張掙得都多,那老張在家裡哪裡還有威信。”
張媽自己說出去的話,此時全都被邵瑜還了回來。
她此時打落牙齒和血吞,哀求道:“老邵,你就行行好。”
“這種好行不得,你要是尾巴飛上天了,那你家老張不得打死我。”邵瑜一邊搖頭,一邊掙脫,說著就朝家跑。
張媽卻跟在後麵,口裡不斷的喊著“老邵”。
她不敢喊太多,生怕其他人聽到這事,跟她搶工作。
邵瑜卻道:“你這樣跟我拉拉扯扯的,不怕被人嚼舌根?”
邵瑜提醒男女有彆,張媽立馬手一縮,咬牙說道:“晚上就讓老張來找你喝酒。”
“彆,我媳婦和閨女,可不喜歡我喝酒。”邵瑜一句話就堵了回去。
張媽又道:“那就讓我家老張請你吃飯。”
邵瑜沒應答,匆匆忙忙就跑回了屋子裡。
而此時,隔壁的院子倒是忽然傳來了動靜。
很快,邵家的院子門被人敲響了。
邵瑜和張媽的這一通拉扯,倒是將院子裡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給拉了起來,此時見劉小姐跑來敲邵瑜的門,所有人全都假裝忙自己的事情時,偷偷摸摸用眼睛的餘光打量著邵家的動靜。
“邵叔叔,嬸子和英娘在家嗎?”劉小姐十分禮貌的問道。
邵瑜搖了搖頭,說道:“劉小姐,你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或者我去雲溪路的西餐廳找她們,很快就能將她們喊回來。”
劉小姐聞言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那麼麻煩。”
邵瑜看向劉小姐,此時隻見她穿著一身淺色旗袍,臉上是淡妝也不能遮蓋的風情,待視線觸到她的眉心時,邵瑜眼睛一凝。
邵瑜還清晰的記得上一次見到劉小姐時她的模樣,那時候雖然巷子裡風言風語說了一整年,但劉小姐的眉心卻未散去,顯然還是處子之身。
但此時看著對方,她的眉心已然發生了變化,甚至走路的時候行動間也有些許不同。
邵瑜雖不露聲色,但劉小姐卻因為他的打量有些心慌,總感覺邵瑜似乎看出了點什麼,但很快,她又將這個奇怪的念頭打消,心下暗道邵瑜就是一個普通人,哪裡會有那麼神。
“我今天搬走,但房租卻是三天後到期,裡麵的東西全都是我置辦的,如今還有不少雜物搬不走,拜托嬸子和英娘幫忙處理了。”劉小姐笑著說道。
說是幫忙處理,實際就是轉贈。
邵瑜見過劉小姐的房子裡,裡麵其實陳設很精致,顯然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若是拿出去賣,多半還能賺一些銀錢。
劉小姐在這條巷子裡住了三年,真正與邵家人相處不過一年,但卻極為投緣,因而自己剩下來的家具舊衣等雜物,全都轉贈邵家。
如今這個世道,轉贈舊衣這樣的事情,也算不得什麼侮辱人的事情,反而是感情好的象征。
“我替她們倆謝謝劉小姐的好意,不知道你這搬家,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邵瑜問道。
劉小姐搖了搖頭,說道:“有人在搬,不必勞煩叔叔費心。”
邵瑜看向她的身後,隻見幾輛黃包車都停在那裡,好幾個年輕人,在劉小姐的院子裡搬進搬出。
那些年輕人全都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甚至腰間還彆著一把槍。
邵瑜又問道:“還不知道劉小姐搬到哪裡去,晚上英娘問起來,我也好告訴她。”
劉小姐眼神一頓,緊接著說道:“我要嫁人了,隻不過日後要住在哪裡,還沒有定下來了,等我穩定下來,會聯絡她們的。”
都已經搬家了卻還不肯給新地址,邵瑜便明白,這是劉小姐不願意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新地址,日後再聯絡的可能性也不高。
邵瑜倒也不覺得劉小姐是不願意再跟邵家人交往,倒覺得她這個模樣,似是怕被人打探出自己的新住址一般。
邵瑜不知道劉小姐在躲什麼人,但還是說道:“恭喜。”
劉小姐輕輕點頭,轉身欲走,邵瑜卻又叫住她。
劉小姐轉過身來,臉上有些許詫異。
邵瑜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在哪個世界學的相麵之術,此時他難得細細瞧著劉小姐的麵相,歎息一聲後,說道:“劉小姐,他日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要忘了自己最初想做的是什麼。”
劉小姐的麵相,看起來她似乎活不了多久了,她的死也不是因為旁的,而似是因為桃花劫,聯想起在劇院裡看見的那位派頭極大的王先生,顯然劉小姐的劫數是應在對方身上。
聯想劉小姐的身份,邵瑜便能明白這位王先生,多半是她的任務目標,但結合這麵相,劉小姐多半是要因為這樁任務葬送大好年華。
邵瑜想著對方年紀輕輕,有些不忍心,便提醒了她一句。
劉小姐心下一頓,麵上卻滿是戀愛的甜蜜,說道:“叔叔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早就將我的命運交給天意。”
邵瑜見她如此,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劉小姐轉身,朝著巷子口走去,那裡有一輛早就停好的小汽車。
等人走後,街坊們立馬全都圍了過來,問道:“老邵,劉小姐這是要去哪裡?跟人跑了?”
劉小姐在這條巷子裡名聲著實不太好,因而一見她離開,眾人都沒有說什麼好話。
邵瑜搖頭,說道:“人家要結婚嫁人,自然要搬出這裡。”
“結婚嫁人,怎麼不請我們這些街坊,怎麼,怕我們吃酒?”一個街坊埋怨道。
邵瑜看向這個說話的街坊,知道就算劉小姐真的請了對方,估計那時候又是罵劉小姐要掙他的份子錢,反正左右都是不會說出什麼好話的。
“看著她未婚夫這個派頭,也不知道是哪裡的老板呢。”又有人酸溜溜的說道。
另有幾個街坊聽了這話,麵上卻起了心思,從前的街坊發達了,他們自然要想著能不能巴上去撈點好處,此時也感慨道:“要是能去吃席,多認識幾個大亨就好了。”
“你們平常都沒說她幾句好話,跑去是吃席,還是給她添亂?”邵瑜反問道。
眾人立馬不說話了,若是劉小姐怕他們去宴席上說風言風語,壞了她在婆家的名聲,這倒也是說得通。
縱然如此,但他們心底還是埋怨劉小姐太過無情。
“劉小姐走了,那她房子裡有沒有剩下什麼呀?”有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