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亭整理好衣袍,不慌不忙地開門出去接賞。
來人是個年近五十的內侍,乾枯高瘦,著一身深紫色圓領窄袖袍衫,雙手揣著置於腹前,眼底蘊著精光,臉上的每一條褶子都仿佛刻著精明字樣。
見葉雲亭出來,他懶洋洋地抬眼,掃向葉雲亭的目光帶著審視。
“聖上感念永安王妃之深明大義,特命奴才送來賞賜。王爺如今臥病在床,婚事也倉促了些,還望王妃莫要介懷。待王爺病愈,必不會虧待您。”
嘴上說著嘉獎和賞賜,但態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葉雲亭抿了抿唇,心也跟著往上提了提,卻還是不動聲色地跪下接賞:“永安王為北昭抗擊外敵,立不世戰功,如今他遭人暗算重病,臣能儘綿薄之力乃是榮幸。並無怨懟之心。”
“那就好,王妃想得如此通透,聖上也能放心了。”內侍扯著鬆弛的麵皮笑了笑,將捧著的畫卷放在葉雲亭手上,加重了語氣:“這可是聖上親自給您挑的,王妃可得好好參悟。”
“謝聖上賞賜。”葉雲亭接了賞,垂眸掃過手中的卷軸。
看模樣,是幅畫。
他正思索著皇帝給他送一副畫是要做什麼,就聽得內侍又道:“王妃何不打開看看?”
葉雲亭聞言隻得解開綢帶,將畫卷展開。
竟是一幅雪屋圖。
畫上隻有兩三間房屋緊緊挨著,屋簷地麵都覆了厚實的雪,中間那間屋子門前有一人手拿笤帚,正在彎腰掃雪。
葉雲亭目光在末尾處看了看,沒有落印,卻有一個鋒芒畢露的“蹤”字。
當今聖上單名一個“蹤”。
這畫,竟然是他的手跡。
葉雲亭垂眸思索一瞬,再抬眸時麵上就帶了驚喜,甚至激動地臉頰都微微泛了紅,他不可置信般地指著畫卷末尾的落款問:“這可是聖上真跡?”他似乎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結結巴巴地道:“聖、聖上畫技精湛,惟妙惟肖。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說完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收好畫卷抱在懷裡,朝著東方虔誠地拜了三拜。
那內侍見他這一番言行,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攏著的手都攥成了拳,一時半會竟然分辨不出來這永安王妃是真傻還是在裝傻。
如此淺顯的意思,竟然當真看不出來?
愚蠢!
葉雲亭卻還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還笑著迎他進去喝杯茶:“辛苦大人跑這一趟,可要進屋喝盞茶,歇歇腳再走?”
說完又似想起來什麼,麵露懊惱道:“還是算了,這屋裡既沒有熱水也沒有好茶,總不好拿涼水招待客人。”一邊說著,一邊還朝內侍歉意的笑了笑。
“還請大人莫要見怪,王府下人少,我又初來乍到的,很有些使喚不動。”
得,這不僅看不出來畫上的意思,竟然還告起了狀。
也不知道動腦子想想王府現在這破敗模樣,源頭到底是在哪裡。
這內侍是宮中老人,齊國公府裡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些的,他從前單知道齊國公續弦之後偏愛小兒子,對大兒子不聞不問。但如今看來,齊國公不喜歡大兒子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這麼個隻有皮相的草包,放出去實在是丟人現眼。
內侍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臉色看起來沒那麼刻薄,卻還是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爺病中不喜吵鬨,從前的下人許多都被遣散了。平日瑣事或許會有些不便,也隻能請王妃多擔待些。”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再就是王爺不喜外人瞧見現在的模樣,王妃若是無事,還是少去叨擾,免得王爺生氣。”
這回話說的夠明白了吧?!
內侍今日走這一趟,本就是聖上聽說這衝喜的王妃剛進王府竟然就開始兢兢業業照顧永安王了,很是不悅。才特地讓他來敲打一番。
聖上指了這門婚事,可不是真為了找個人來伺候李鳳岐,讓他最後過幾天舒坦日子的。
然而葉雲亭依舊一副聽不懂的茫然模樣,他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眸,驚訝道:“我既已經是永安王妃了,怎麼會是外人?”
他自顧自道:“王爺或許不喜其他人,但必定不會不喜我的。大人不必擔憂。”
“……”
內侍差點被他噎得一口血梗在喉頭,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臉都憋青了。
他臉皮抽搐半晌,連麵子功夫都端不住了,冷笑道:“奴才自然不必擔憂,倒是王妃在府中務必謹言慎行,可莫惹下禍事。”
說完一甩袖子,帶著人七竅生煙地走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葉雲亭滿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又高興起來,抱著畫卷歡天喜地地回了屋。
季廉跟在後麵關緊了門,如蒙大赦般長籲出一口氣,小聲詢問:“少爺,剛才怎麼回事啊?”
他是看出自家少爺在做戲,卻不知道是為了哪一出,隻能努力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此時葉雲亭已經收起了滿臉的單純天真之色,沉著眉眼點點被隨意扔在桌上的畫卷,又指指上頭:“這是派人來敲打我,叫我少管永安王的閒事呢。”
什麼賞賜,這分明是在警告他: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沒想到不過一個上午的功夫,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就已經傳到了宮裡那位的耳朵裡。
看來這王府看似空蕩冷清,但暗地裡盯梢的人卻不少。並且稍有風吹草動,就能立刻被傳到宮裡去。
葉雲亭神情凝重,提點季廉道:“往後你在府中行事說話務必謹慎些,彆被人抓了錯處。”
季廉雖然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但他知道聽少爺的話一準不會有錯,便老實地點點頭。
又看了看時辰,已經過了午時了,奇怪道:“少爺你不是說會送飯來嗎?怎麼都午時了還沒動靜?”
他不說還好,一提葉雲亭也覺得有些餓了。今天從天不亮就折騰起,到現在連口熱乎的都沒吃上。
按照上一世的經驗,王府應該不至於克扣飯食才對。
皇帝雖然很想永安王連帶著他早死了事,但也更想要自己的好名聲,因此按如今的情形,他非但不會動手,還會做足表麵功夫,就如同他在外麵聽到的那些兄弟情深的傳言一般。要是他剛進王府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雖然也可以遮掩過去,但難免會生出流言蜚語。
所以雖然王府內裡齷齪事一堆,但至少在住在偏院的那一年裡,他還能有口飯吃維持生活。
要不是後來誤喝了毒湯,也不至於早早殞命。
葉雲亭皺了皺眉,讓季廉出去問問。
季廉得了指示,又推門出去詢問兩個婢女,葉雲亭則在外間挑了個顯眼的地方,把皇帝親筆禦賜的畫掛了起來。
既然要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等畫掛好,季廉也回來了。
“那兩個婢女還是不肯說話,不管問什麼都不答。”他關上門,氣道:“我最後沒辦法,隻能給她們塞了點銀錢,她們才說是得了上頭吩咐,今日不給我們送飯。”
“得了上麵吩咐……”葉雲亭咂摸了一下,想到那內侍走人時鐵青的臉色,嘖了一聲:“看來剛才的戲做過了,把人給氣得不輕。這是要給我點教訓呢。”
說完搖搖頭:“罷了,不是還有喜糖麼?先墊墊肚子,等下午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