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照顧過病人?”
“嗯。”葉雲亭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將擦臉的帕子在盆裡過了水,又順道給他擦了脖頸和手。他動作十分自然,輕柔又不帶絲毫狎昵,便是李鳳岐這樣向來厭惡彆人碰觸的人,竟也沒覺得抗拒。
“照顧我的奶娘以前生過一場病,也是臥床不起,我照顧過一陣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李鳳岐看他熟練的動作,便知道他當時必定是儘了心的。
況且,明明是國公府的大公子,卻要親自照顧病重的奶娘,想也知曉內裡的艱辛。
“後來呢?奶娘的病好了嗎?”李鳳岐問。
“沒有。”葉雲亭搖搖頭,眼底勾起些許懷念:“大概撐了一個月吧,人就去了。後來就剩下我和季廉相依為命。”
奶娘是季廉的親娘。
他一出生,生母便難產而死。他父親大約是覺得他克親,並不喜愛他。
從他有記憶開始,他便住在國公府裡最偏的院子裡,隻有奶娘一人照顧他。那時他年幼懵懂,還會時常問奶娘為何父親母親總不來看他。為什麼奶娘總不讓他和季廉去院子外玩耍 ,又為什麼碰到跋扈的下人欺負他和季廉,奶娘也從不許他去找父親母親告狀。
直到後來他漸漸長大,看見被父母抱在懷裡嬉笑玩耍的葉妄,方才漸漸明白了奶娘每每麵對他稚嫩問題時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的親娘早死在了生他的那一日。如今的母親並不是他的親娘。而父親,並不喜歡他,
如果能選,葉雲亭覺得他大約根本不想要他這個兒子。
真正喜愛他護著他的人隻有奶娘和季廉。
後來奶娘去了,便隻剩下季廉。
他話裡透露出來的東西很多,李鳳岐卻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道:“人心涼薄,能有一個相依為命的人,便已經是幸運。季廉對你十分忠心。”
葉雲亭笑起來:“嗯,我們名為主仆,其實和親兄弟也差不多。”
說著便端起水盆去外間倒水。
倒是李鳳岐聽見“親兄弟”時表情沉了沉,又想起李蹤來。
時至今日,他仍然想不通他與李蹤為何會走到如此地步,李蹤又為什麼會恨他至此。在中毒之前,李蹤在他心裡,一直還是個尚未長大,需要他護著的幼弟。他讀遍史書,見多了鳥儘弓藏的戲碼,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會應驗在自己身上。
若是演戲,李蹤的演技也實在太好了些。
他還記得他與李蹤第一次見麵時,對方才五歲,是個剛剛到他膝蓋的小團子,裹著一身厚實的棉袍,扒著他的腿叫哥哥。
那時他將將得知母親這些年從不與他親近的原因竟是他曾經還有個死去的雙生弟弟,因為一出生時就夭折不吉利,所以這些年從不為外人知曉。他還是偷偷看見了母親祭拜弟弟的牌位方才知道了這件事。
是以他遇到李蹤時便想著,若是他有個弟弟,母親大約便能開懷一些。
這十餘年來,他是真的把李蹤當做親弟弟護著。
那時太子李洐還在世,李蹤不受重視,先皇甚至有將他養廢的意思。他便親自教他讀書習武,教他兵法謀略……即便後來去了北疆投軍,兩人也常常書信往來。
他一直以為兄弟之間的情誼從未變過。即便後來李蹤性子越來越偏激執拗,他也隻以為是幼弟長大了,有了自己想法。
卻沒想到李蹤會變得如此徹底,甚至還用他從前教他的那些東西,反過來對付他。
果然是世道亦變,人心難測。
李鳳岐嗤了一聲,眼中戾氣橫生。
他先前還想著要當麵問一問李蹤這些年來的兄弟情義可都是假的。但如今見了葉雲亭和季廉的相處,他卻忽然想明白了。
不論從前情誼是真是假,李蹤對他動手的那一刻,都已然背叛了他們的兄弟情誼。
他們之間再無情誼可言,隻能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既是敵人,殺了便是。
外間,葉雲亭剛倒了水,就見季廉提著個食盒過來了。他微微一挑眉:“今日有人送飯了?”
季廉看了兩邊杵著的婢女一眼,進屋關了門,才打開食盒抱怨道:“送倒是送了,但就這些東西。”
葉雲亭往食盒裡一看,一小碟鹹菜,三碗米飯,倒是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這點分量,怕是不夠你吃。”他笑著道。
“少爺你怎麼一點都不愁,竟然還有心思笑。”季廉咕噥。
“愁也不能平白變出飯菜來。”葉雲亭屈指敲敲他的腦袋,端起一碗米飯又夾了些鹹菜,便往裡屋去:“你先吃,不必等我。”
進了裡間,就見榻上的李鳳岐眉眼含戾,神色陰沉,周身的暴戾之氣藏也藏不住,若不是葉雲亭知曉他現在動彈不得,幾乎都要以為他下一刻便會暴起殺人。
葉雲亭臉上輕鬆的笑意收了收,試探喚道:“王爺?”
除了昨日一早,他還沒見李鳳岐露出過如此陰鷙的表情,跟方才和聲細語與他說話的仿佛不是一個人。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永安王,生人勿進的模樣,與他在宮宴上所見如出一轍。
葉雲亭謹慎地頓住腳步,維持著溫和的語氣道:“剛才有婢女送了飯過來,王爺是現在吃還是等一會兒?”
沉湎在往事中的李鳳岐回過神,正欲開口回答,卻發覺他端著碗,謹慎地站在一步之外沒有靠近。
他心中有些好笑,舒展了眉眼道:“剛才想到些舊事,嚇到你了?”
葉雲亭當然不可能承認,搖了搖頭,端著碗在床邊坐下:“飯要趁熱吃。”
他沒有多問,李鳳岐也就沒再多言。
葉雲亭夾了一根鹹菜,配著一勺飯喂到他嘴邊,李鳳岐便張口吃下去,一時間,屋裡隻有清淺的呼吸聲與輕微的瓷器碰撞聲。
喂了大約四五口,葉雲亭還要再喂,李鳳岐卻搖了搖頭:“夠了。”
葉雲亭驚訝:“這才吃了小半碗。”
李鳳岐下頜微微繃緊:“止饑便可,吃多了反而不便。”
他說得含蓄,葉雲亭一開始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帶反應過來後差點沒憋住笑。方才他還覺得李鳳岐煞氣滿身如同煞神,叫人望而生畏。但現下又覺得,便是再厲害的戰神,也到底還是個凡人。
沒什麼值得害怕的。
他抿唇忍住了笑意:“王爺不必如此,有需要時喚我便可。”
說完又將一勺飯送到他唇邊:“還是身體為重。”
“……”李鳳岐麵無表情看了他一會兒,方才又垂眸將喂到嘴邊的飯吃了下去。
葉雲亭將一碗飯喂完,又喂他喝了半盞水,方才收拾了碗筷出去。反倒是李鳳岐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心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國公府的大公子,非但不懦弱,還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