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的聲音詫異到失真:“滅掉也太……”
“滅掉怎麼了?滅就滅了唄。世界上光地球的物種就平均每天滅絕75個,每小時3個。”
“這麼多?!”
說這句話時,海星人的語氣稀鬆平常,仿佛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還嫌白岐玉大驚小怪。
“這可是人類自己害的、又自己統計的,不是我亂編。再說,你的信仰沒了,那群自私自利、對世界一無益處的寄生蟲們留著還有什麼用。”
“當年又不是沒乾過,瑪雅人搞什麼預言、巴比倫人建巴彆塔的……一個個的還想騎在神的頭上,%¥#就把他們都乾掉了。”
白岐玉又聽到了“%¥#”這個古怪發音的名字。在海星人口裡出現不下五次了,好像是個和祂和太歲都關係不錯的神。
就是聽著脾氣不太好。
“當時你還勸%¥#不要這麼絕情,現在看來滅掉了不也挺好嗎,不聽話的死沒了,聽話的又都長出來了。人類還說野草生命力頑強呢,最頑強的應該是他們。”
“但是……”
“你不用擔心力量問題,祂一定也會很樂意幫你的。”海星人笑著說,“我也幫你。”
白岐玉卡殼了。
滅掉人類……
雖然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是太歲,你為人陷害,淪落至此……他也在逐漸接受這一點,偶爾聊起時,也會不由自主的帶入太歲視角,但他對於人類的歸屬感,卻也不這麼簡單能消除的。
一路走來,接受真相、與林明晚、海星人聊過去,來到深海之都帕俄撒,白岐玉仍沒有獲得過去的記憶。他擁有的,是過去25年中,親身經曆的,作為人感受到的世間冷暖、喜怒哀樂。
他可以清晰地說,他不是太歲爺。起碼現在不是。他還是人類,那個炎黃的子孫,華夏的子民。他不能忘本。
他隻是被記憶和周圍人推到“太歲”的位置上的。
“我不恨人類,”白岐玉沉默了許久,說,“不恨。”
海星人愣了一下:“哈?”
“沒人規定被雪凍過人不能繼續愛雪,”他慢慢的說,“太歲確實是被人害的,但這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壞的。我之前,還不知道我自己是太歲的時候,就和祂辯論過一個問題。祂說,大部分神是壞的,是不可相信的,不是一貫以來人類幻想的仁慈正義。但我說,大部分神是壞的,但不代表所有都是壞的。換到人類身上也是這個觀點。”
“如果因為一個害群之馬,就全盤否定一個種族,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可以信任的東西了。”
“沒有信任,沒有秩序,沒有愛與善,那就太糟糕、太可怕了。”白岐玉一字一句地說,“但你看,這個世界欣欣向榮,就說明好的東西仍舊在占主導呢。所以,我不恨人類。”
“你……”
“再說了,比起人類,我更恨的應該是命運吧。”白岐玉笑了,“這種看不透摸不著的家夥,才是最討厭的,不是嗎?”
“命運。”海星人感慨,“突然想起來,你以前也經常和我抱怨過這個。”
白岐玉神色一動:“說說看?”
“這個詞還是你發明的來著。‘命運’。我問你什麼意思,你一開始沒說,很久之後才和我解釋,一個生物去做一件事情,很多情況下都不是他真的想去做的。是環境、是周圍的人推著他、迫害他去的。”
白岐玉深有所感,點頭:“像是我會說的話。”
海星人隨手抓了周圍的小魚塞到嘴裡,嘟嘟囔囔的說:“我還挺不喜歡這句話的。你說完後,就消失了。”
“啊……”
“我當時還以為,你是人類那些酸溜溜的書讀多了,又鬨矯情呢。”
白岐玉捕捉到一點:“什麼書?”
“叫什麼來著?一個人名命名的書,你說這個作者你特彆喜歡,寫了四本悲劇……”
“不會是《麥克白》吧?”
“對!就是這麼個怪名兒!”
這答案可太出乎白岐玉意料了。
告訴他全天下的人都喜歡《麥克白》的衝擊,也不如這個。
一個神,一個高維生物竟然也讀書,也和他喜歡同一個作者。
還向海星人安利。
這也太割裂了。
“他……我是說太歲,竟然也喜歡《麥克白》?”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海星人愣了一下,“你就是太歲,太歲就是你啊。同一個生物擁有相同的喜好,不是很正常嗎?”
這句話雖然沒錯,但白岐玉聽著不太舒服。
他含糊的嗯了一聲,避開什麼太歲是不是他的話題,說:“但太歲是神啊,為什麼也會喜歡人類的書?”
“神又怎麼了?逃不開吃喝拉撒,愛恨情仇的。生物都是如此。最多是種族和種族之間思維方式不同。雄獅子為了搶老婆天天打架,你和祂一開始還互相聽不懂說話呢。”海星人滿不在乎地說,“我還喜歡聽相聲呢,相聲多有意思啊。我最近追的相聲師傅你認識不,叫……”
二人聊了很久,聊過去的事情,最近的事情,最多的,是聊白岐玉消失前的事情。
白岐玉聽得出來,海星人看著大大咧咧的,其實一直細枝末節的幫他引導回憶,從多個維度認識到過去的自己。
是個好人啊。
可直到最後,幽綠色的苔蘚與水藻漸漸黯淡了光澤,整片海域籠罩在虛無的昏沉中,海星人說那是海麵上太陽落下了,白岐玉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就像不存在的東西無法憑空產生一樣,一網撈下去隻有水,再繼續努力,也隻能繼續加深的無力感。
徒勞。
海星人見他意誌越來越消沉,也不好勉強他,幫他又捕了幾隻“牛奶魚”,離開了。
臨走前,還塞給白岐玉一堆稀奇古怪的小東西:寶石、認不出年代的古董,怪模樣的珊瑚。
海星人說,這都是他們一起搞來的、或者白岐玉送給他的寶貝,暫時還給他一會兒,讓他熟悉熟悉。
海星人姿勢怪異的劃著水離開了。
像一個床單在水裡飄。
看著他的背影混入萬千魚人,消失在海麵上空虛無幽深的海水裡,白岐玉的淚又流下來了。
淚珠卷著細小的泡沫,在海水中搖曳著,向上空飄去。真有點像珍珠。
他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
“記起來!記起來啊!!”白岐玉崩潰的蹲下身子,“你怎麼可以忘?怎麼能忘!你對得起誰!”
驕縱任性的,對朋友很溫柔的,又受人敬仰的太歲。
不吃蔬菜,飯量很小,給周圍人安利喜歡的書,又潔癖的太歲。
如果連太歲自己都想不起來的話,豈不是真的消失在世間了……
可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
白岐玉哭累了,踉蹌著坐在螺旋狀的柱子根上,抱住自己的膝蓋。
有很多魚人還在偷偷地圍觀他,不帶一絲惡意,像是偷窺埋藏多年的稀世珍寶。
一個小小的魚人,小腿高,肚皮上的魚鱗還淺淺的,偷偷跑了過來。
他伸開魚鰭尚稚嫩的小手,中間,是一顆醜醜的珍珠。
“……給我?”
“&%!”
“謝謝,我不要……”
“*&#!!”
推讓著,白岐玉輕輕伸出手,把小爪子中的珍珠拿了起來。
小魚人歡天喜地的遊走了,像是他父母模樣的高大魚人錘了他一下。
真是一顆很醜的珍珠,色澤差、形狀怪,不值什麼錢,卻是小魚人的珍寶。
給了自己。
不,給的是一貫收到尊崇的太歲,而不是他。
白岐玉站起身子,要去追小魚人,可一家三口早已沒了蹤影。
他隻得把燙手的小珍珠放到口袋裡,與海星人送給他的“寶藏”們裝在一起。
——
或許是太陽落山的原因,這片名為“帕俄撒”的深海之都,在光線黯淡後,又是另一副光景。
魚人們不再穿梭於怪異建築與高柱之間,紛紛隱匿了身形,散落到漫布的房屋裡。
那些“房屋”——白岐玉勉強稱之為房屋的建築——圍繞著巨型宮殿群,呈放射狀朝外擴散。
像是圍繞城中心的衛星村,比起形態詭異、超脫常理的宮殿,更加貼合常理中的建築概念。
兜來轉去,他看到了最初醒來時的“透明之屋”。
“算了……”白岐玉歎口氣,走了進去。
哭的眼疼、頭疼,也沒吃飽,所幸還有個能睡覺的地方。
他躺回柔軟的巨型蚌母中,發現床單薄如蟬翼,很韌,又軟,仔細看還有脈絡般的紋路,白岐玉很懷疑是什麼魚翅、魚皮之類的材料,這讓他躺著渾身難受,生怕有深海寄生蟲、死皮脫落之類的。
但真的很舒服,幾十層疊在一起,比鵝絨被還要軟,像千層餅、棉花糖的鍋,一片玻璃雪球中堆積的雲彩。
透明的穹頂外,有極光般神秘詭魅的折射,是一種滄桑又深沉的綠,在幽深海水中緩緩的蕩漾。
白岐玉陷入在這片浪漫又神秘的幽靜中,神魂仿佛被攝取到了很遠很高的天幕、海域中,回歸了最本初的悸動。
他掙紮了一會兒,就放棄了自己的潔癖和抵抗,任睡意朦朧的將他覆蓋。
一個美夢。
他回到了老國土局的陽台上,慵懶的躺在搖椅上,外麵是暴雨天。
窗戶鎖的死死的,那些狂暴陰冷的雨點無法侵入,就不算壞天氣了,得以欣賞暴雨之歌。
而他的對麵,是張一賀。
孔大爺附送的木製小茶幾上,是一壺熱騰騰的蜂蜜柚子茶,冒著熱氣,驅散了陰雨天的潮冷。
白岐玉記得清楚,他從來沒有邀請過張一賀進自己的家。從來沒有。
他聽著淅淅瀝瀝的雨,昏暗客廳裡滴答的漏水聲,輕輕開口:
“蜂蜜柚子茶?”
“嗯。”
“為什麼是這個?”
“……我聽謝聞道說,你喜歡這個。”
白岐玉嘲弄的笑了:“我早就不喜歡了。喝膩了。”
“啊……”
於是,蜂蜜柚子茶變成了蜂蜜檸檬水。
白岐玉看著張一賀那張俊美的死人臉,攔住了他倒茶的動作。
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那雙略微瑟縮的眼:“你不是不想見我嗎?”
“……”
“你不是睡過去了,喊你都不理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