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的記憶,突然閃回了很遙遠的一天。
不是太歲時期的一天,而是在老國土局宿舍的一天。
一個平平無奇的,尚未被恐懼折磨褪色的,他和張一賀尚算“好友”的周六下午。
白岐玉難得沒加班,二人約了午飯。
疫情重來,701等大型商場封了,小吃街擺攤的蒼蠅攤子也不敢冒頭,於是,張一賀在家露了一手廚藝。
吃完飯,無事可做,二人便在昏沉曖昧的黃昏下,一左一右的讀自己喜愛的書。
窗外,巨大而清晰的飛機緩緩駛過上空,拖出長長的尾線,白岐玉蘸著墨水,在《麥克白》最後一幕早已密密麻麻的筆記旁,添了一行新的心得。
“2012年11月
宿命論隻是失敗者自欺欺人的借口。
沒有預言,麥克白仍逃不過必然可悲的結局。”
“2015年6月
我還是考入了北京的院校,隻因為奶奶臨終的叮囑。其實我不想去,我不想離開齊魯大地。
我多少明白了麥克白的無力可發。
旁觀者往往隻是作壁上觀,蒼白無力的拚湊出一些自以為過人的‘名言’,實則隻是一些漂亮的空殼,沒有血肉、沒有意義。”
“2021年9月,第八次讀完此書。”白岐玉慢慢的寫,“我卻不再關心宿命論,而是關心‘他是否愛她’了。我想知道,如果預言中提到了夫人的存在,麥克白是否會避開與她在一起?”
寫到這,鋼筆尖卻因為用力太過,暈染開一片墨跡,把問號染成了一個黑點。
白岐玉趕緊抬手,懊悔的看著手指。
張一賀關心道:“怎麼了?”
“走神了……把紙染了。”
張一賀便從他手裡抽走鋼筆,幫他把鋼筆蓋上蓋子,又去拿濕紙巾,很小心的一點一點把過多的墨水吸掉。
整個流程行雲流水,讓白岐玉不忍疑惑“我們有這麼熟嗎”。
‘……世界上就是有愛照顧人的性格’,白岐玉安慰自己,‘張一賀這麼自來熟,也說得過去。’
可惜,儘管處理的及時,那句話仍是寫不下去了。
張一賀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觸及到大片讀後感,停頓了一下。
白岐玉不自然的合上書頁:“學生時代的一些幼稚見解,不要當真……”
“你是真的很喜歡這本書。”
“是啊。”白岐玉懷念的笑笑,“初中的時候一讀,驚為天人,廢寢忘食的讀完。上了高中,零用錢多了,就買了精裝本。也就是這本。閒的沒事就要看一遍。”
“因為哪一點喜歡呢?劇情,文筆,還是彆的什麼?”
他這個問題問住了白岐玉。
這個問題,白岐玉不是沒想過,隻是從來沒得出過答案。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歡。”他輕輕的說,“……非要找一個的話,是覺得,裡麵的宿命論很觸動我。”
“不過,喜歡一定要有原因嗎?喜歡、感情、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誰能說得清楚?分析到極致都是激素、遞質、基因表達下的生物活動……什麼東西分析到極致都逃不開分子原子,刨根問底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張一賀重複著他的話,神情晦澀,“你說得對,沒有意義。”
不知為何,他的語氣分明沒什麼變化,卻讓白岐玉心裡一沉。
他胡亂的移開視線,看向書房外的走廊。
廚房門口,養著惡臭襲人的怪魚的舊水族箱不知撤到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球”型魚缸。
兼具藝術感與科技感,一個嚴絲合縫的“球”。
玻璃是磨砂的,勾勒出深淺不一的雲霧,墜在澄澈若無物的水波上,像一片永無陰霾的晴空。
球底的基座上,是一片不同品種交織的水藻,模擬成森林,烏壓壓一片墨綠,隱約有小人雕塑沉浮其中。
奇怪的是,魚缸裡麵並沒有魚,更不論蝦或彆的什麼,像是被閒置了。
白岐玉前幾天問過一句,張一賀隻是輕描淡寫的說,還沒想好養什麼,這麼放著也挺好看的,就先這樣了。
白岐玉倒覺得,比起“魚缸”,這東西更像個玻璃雪球。
他初中時有過一個玻璃雪球,冰雪宮殿的造景,穿著芭蕾舞衣的小人不知疲倦的跳著舞,一圈、兩圈、再來一遍。
那是楊嶼森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精品店裡最貴的款式。他記得清楚,生日前,他們大吵了一架,這也算是來求和的。可惜,他實在想不起來當時為什麼吵架了,而玻璃雪球也因為奶奶去世後四處借住,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突然,球型魚缸的換氣管劇烈的“咕嚕”了一聲,好像有藻葉卡在了泵裡,整個基座都震了一下。
細細的砂礫被氣流掀起、紛飛,一片蒼茫。漆黑濃密的藻葉震顫著,數十個小人被狠狠吹到空中,再落下,然後重歸平靜。
“阿白?”
白岐玉收回了亂飄的思維。
不知為何,看到“小人”滑稽又可笑的“慘狀”,他的紛亂的思緒竟平靜了很多。
“沒什麼。”他笑了笑,“我們玩點彆的吧。”
他們沒有繼續什麼“宿命論”之類得不出結論的話題,張一賀拿出了撲克。
“tractBridge可以嗎?”
“定約橋……你是說橋牌?”
張一賀失笑:“抱歉,我不知道它的中譯詞。”
他解釋道,他有過一段時間的海外生活,橋牌是那時候學的。
“這樣啊。不過,橋牌不是四人麼,我們兩個人不夠吧?”
“有雙人規則,”張一賀解釋道,“也算我們弄得變體規則。之前,我們都是這麼玩的。”
我們?海外的朋友?
在今日前,白岐玉從不知道橋牌還有雙人玩法。
因為橋牌的規則較迥異於大眾玩法,且難度不低,所以在年輕人中的普及性不高。在大學,白岐玉也隻與橋牌俱樂部的三兩隻小貓玩兒過。
他饒有興趣的眯起眼睛:“說說看。”
橋牌的規則不外乎於繁瑣的計分、定約方式,一些外行人聽了就頭大的數字遊戲,入行並不容易。而白岐玉也很久沒玩橋牌了,對一些規則不免生疏,奇怪的是,張一賀一說這種變體雙人規則,白岐玉便明白了。
他將之歸結為,自己還挺有撲克天分的。
那個下午,他們真的玩得很開心。
晚上,白岐玉告彆張一賀回家,準備洗個熱水澡,卻發現停水了。
谘詢了孔大爺,說是昨天修暖氣管道,不小心挖了他們單元的水管。而疫情期間人手不足,要等明後才修好,讓他忍忍。
白岐玉無法忍受上床前不洗澡,思來想去,隻得去張一賀家借浴室。
張一賀沒有說什麼,很痛快的幫他放水。
白岐玉本想在外人家洗澡,簡單衝一衝就算了,可張一賀家的浴室竟然那麼大,格局通透,收拾的還極其乾淨,他就順水推舟的泡了個澡。
浴室的大燈關了,隻留下星圖軌跡的小夜燈,外麵,客廳的燈也熄了,一片悵然的黑暗裡,有不知名女星慵懶的歌聲繚繞。
熱水氤氳中,他渾身泡的軟綿綿的,窩在浴缸流線性的坐角上,看香薰蠟燭安靜燃燒的光點。
陰差陽錯的,白岐玉輕輕出聲:“……賀哥?”
“嗯?”
白岐玉的手指不自然的撥了一下水:“我剛才敲了兩下門,你都沒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洗澡了?”
隔著門,張一賀低沉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
“沒有。”
“哦。”
空氣又靜了。
白岐玉聽著悠長的歌聲,心想找的話題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