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探?”
景泰帝手中把玩木質玩具的動作一頓,詫異的抬起眼眸瞧梁才,“若朕沒記錯,他那會兒應當才四五歲?”
回憶了一下那日在桃園看到的小家夥,尤其是身高。
還有踮著腳去看巨大冰塊的模樣。
這還是不久前。
那此前……
景泰帝語氣有些不確定:“或許三四歲?”
梁才心道,暗探確實不冤。
甭管這事到底好不好查,誰能把那些事,和一個幼童想到一塊去?
梁才瞅了一眼景泰帝神色,委婉道:“那時,應當是五歲。”
景泰帝還是沒法說服自己。
五歲孩童,即使是聰慧些,哪裡當得起小神探之名?
他也曾因為一些案子焦頭爛額,給臣子施壓。
自己更是琢磨過,譬如那酒樓縱火案,他當太子時,便想過要逮出這人來。
結果亦是無功而返,毫無頭緒。
景泰帝琢磨了一圈,又看著眼前的玩具山海,分明是幼兒所喜,沉吟片刻:“把暗探行錄取來。”
梁才聞言就吩咐人去取,然後呈到景泰帝麵前。
暗探行錄,乃暗探辦差經過,所用之法、所遇之人、所探之事,皆據實陳述於案。
景泰帝看到行錄,眼角抽了抽。
前頭指寬的厚頁裡,全寫的是暗探調查來的、狄先裕給小孩做這些玩具時所言所想,還有這些玩具的妙用。
譬如記錄一段製木翼玄鳥的工匠所述,暗探偽作百姓為孩兒籌辦生辰禮,與工匠細述其意,工匠回憶……
工匠說他那時費解地問:“公子費這些勁兒做什麼?這可當真難做,不僅費木料,還很有可能製不成。”
狄先裕:“你隻管做就是了,不成也不怪你。要是成了,自有你一份賞銀。”
工匠疑惑:“這東西費工費料,做出來真隻要求在空中滑翔一段?”
“對,就這一個要求!”狄先裕嘿嘿一笑,“你是不知道,我家小不點有多可愛,要是看到這個玩具,肯定屁顛屁顛追在我後頭,一個勁兒軟聲喊我爹爹。”
諸如此類還有許多。
“這還不是沒辦法,昨天把他給逗哭了,這不得想辦法做點玩具哄哄?”
“聽到有這麼個玩具,晚上覺都不睡了,一個勁兒的喊我爹爹撒嬌,你說誰頂得住?”
“嘿嘿,到時候故意當著昭哥兒的麵玩,他肯定心癢癢,央求著我陪他玩。”
……
預料之中的“寓教於樂”“教育孩子”“灌輸靈巧之理”等等,全都沒有。
隻有用玩具哄兒子,逗兒子,欺負兒子,甚至幼稚到和小兒一起玩玩具,自己比小兒子更開心。
本想要看看穎悟伯如何教孩子的景泰帝:“……”
帶著後麵可能會有傳授的期盼,一直耐著性子看,直到翻完了
冊子前麵的玩具部分。
完全沒有。
景泰帝:?
他忍不住問:“暗探這次查實了?”正好往後再翻一頁,就看到了狄昭昭在大理寺內流傳的事跡。
梁才:“回皇上。暗探已知上次疏漏,自不敢有半分輕慢疏忽,想必是查實了的。”
景泰帝翻頁的手指頓住。
從辨認指印,無人出其左右。
到通過足跡,能看出十年縱火懸案凶手異於常人。
甚至透過血跡,當場指出巡尉言辭中的種種破綻。
景泰帝自認將天下英才大半收入囊中,卻也從未見過如此出彩的小兒。
思及此。
那日酒樓種種。
當日桃園種種。
儘數在腦海中浮現。
尤其是透過窗欞時初見時,那張笑得燦爛可愛,眼眸烏亮烏亮的小臉。
小孩脆聲問:“你也喜歡小豆丁嗎?”
小孩饞兮兮的說:“這家蔥油雞可好吃了,祖父你一定要點。”
小孩站在高台上,眉飛色舞的驚喜說:“爹爹,那是不是還可以作放大之用?”
更有最近傳言,狄昭昭與雲翎冉兩個小孩跑去魚石縣,竟然真的抓到了當地縣衙都沒抓到的凶手。
景泰帝倒也沒懷疑狄先裕的才學。
隻是在這奇異的割裂之感中,對狄鬆實生起了一絲羨慕之感。
不僅有子聰慧奇巧,孫兒也天賦異稟,敏銳非常。
怎能讓人不心中酸澀,猶如吃了未熟透的青桔。
景泰帝忽然問:“這狄昭昭學問如何?可有開始科舉?”
學問如何,這就要問薑祿甫或者狄鬆實了。
梁才思索片刻,謹慎道:“未曾聽聞狄昭昭參加科考。”
他知景泰帝最惜良才,還有狄先裕在前打底,連忙補充道:“但蕭大人願意收其為徒,想來學業應當不是問題。”
聽到蕭徽,景泰帝更頭痛了:“他連朕賜婚都能醉酒以拒,收徒還能指望他循規蹈矩?”
指不定就是看著好玩順眼,就收了呢?
梁才噎住,對蕭大人,他也是從未揣摩透過的。
“罷了。”景泰帝揉了揉眉峰,吩咐道:“你派人看顧著些,若他參加科舉,結果單送一份到朕這兒。”
梁才應是。
景泰帝又抬頭看這堆玩具山海,不由笑笑。
走出這間庫房,才恍然發現手中還握著個玩具。
“這便是那木翼玄鳥?可翱翔於天際,久而不墜?”
他舉著手裡的玩具比劃了兩下,抬頭朝遠方天空看了看,揚手扔了出去。
隻見那頭前尖尖,後張兩翼的奇異玩具,竟輕盈得像是落葉,又如鳥兒般展翅滑翔,飛到最高處後,竟然也不往下落,而是悠悠的向前飄。
最後穩穩地飛出了宮牆。
竟然能飛!
***
“大伯!!”
狄昭昭先歡呼一聲,小老虎一樣飛快往前跑。
爹爹說啦,大伯好久沒回家,要熱情一點,這樣大伯才不會難過,以為家裡不要他了,偷偷躲在被子裡哭。
冬日裡,小孩裹得厚實。
像是一個圓滾滾、白生生的粢飯團。
這麼歡呼雀躍地朝自己噠噠噠跑來,可愛得狄先青莞爾,溫潤的笑都生動起來。
他溫聲提醒:“昭哥兒慢點跑。”
發現大伯衝他笑,還笑得那麼好看,狄昭昭頓時大受鼓舞,不僅沒有跑慢點,還歡快得跑得更快了。
小孩歡實地往大伯身上一蹦,抱住大伯,超熱情的喊:“大伯我們都可想你了!”
狄先青抱住有點敦實的狄昭昭。
他聲音中的笑意愈發明顯:“哦,那昭哥兒說說,誰最想我?”
狄昭昭正要喊爹爹。
就聽大伯說:“大伯特地帶了些好吃的,其中最大的一份,就送給昭哥兒說的這人好了。”
小孩剛要說出口的話,連忙在嘴裡打了個彎,迫不及待地改成:“我!當然是我呀!”
狄昭昭小臉期待:“我最最想大伯和大伯母、還有明哥哥了!”
今兒一早得了信,到府門前等候的狄家人,都不由失笑。
狄先青輕撫小孩柔軟的發頂,把他小腦袋上跑歪的毛絨小帽扶正戴好,笑道:“原來是昭哥兒。”
他命人取來特地給小孩準備的禮物。
不似予大人的禮物那般隆重裝點,而是特意用繡有童趣圖案的布料,包了一個糖果狀地大包裹。
鼓鼓囊囊的,看起來尤為豐富飽滿。
“哇——”
狄昭昭驚喜的小眉毛飛揚。
狄先青伸手從中取出一枚圓潤可愛的凍柿,紅裡泛著橙黃,帶著一層薄霜,聞著就有一股柿子獨有的清香甜美。
狄昭昭用小手捧著,高興得眼睛笑彎成月牙:“看起來就好甜好好吃呀。”
“謝謝大伯!”
狄先青把熱情衝過來的小孩放下:“你明哥哥也很想你,路上跟大伯念叨了你一路。”
狄昭昭眼睛一亮。
歡歡喜喜的抱著香甜甜的凍柿,小跑到一個穿著灰毛大氅的俊朗少年麵前,興奮地喊:“明哥哥!”
少年沉穩持重,眉眼青澀,此時也不禁露出點笑意。
“昭哥兒。”
狄先青放下了小孩,緩步上前,兩袖交疊,一絲不苟的向長輩行禮:“孩兒離家三載,未能常伴雙親膝下,今日得歸,深感愧疚。”
狄鬆實將他托起。
徐氏也雙眸含淚,甚為思念。
顧筠也笑著迎向妯娌。
寒暄兩句,一家人便朝著府內走去。
狄先青緩步走在狄府,隻覺得三年過去,變化不小。
但變化最大的……
清潤的眸子落在
胞弟身上,眸光含笑。
儘管從這幾年來信看,他就隱隱察覺,但如今親眼所見,才發現真的不一樣。
通體敞亮,猶如竹節般昂揚向上。
猶如蒙塵的玉石,被細細地打磨、拋光,瑩潤晶亮。
心中的那塊鬱結,似乎被打開了。
他眼角帶笑,看向狄鬆實。
父子倆對視一眼,都不由憶起狄先青離家前的一幕。
那時,是在書房。
狄先青特地去找狄鬆實,請求道:“爹,二郎既沒有讀書的天賦,不如放了他去,學堂已於他無益,反而讓他不快活。”
狄鬆實眉頭一擰,很不讚同。
狄先青解釋:“爹難道沒發現,二郎逐漸連玩樂,都有些倦怠,沒什麼興趣了?”
做哥哥的,是第一個發現弟弟不對的。
弟弟自幼愛玩愛笑,可當逐漸大了,卻連玩鬨都慢慢提不起興致。
其實狄先裕是玩厭倦了。
京城就這麼大,好吃的好玩的就那麼多,玩了這麼多年,也就慢慢平淡了。
當最初的新鮮勁兒褪去,便覺得無趣起來。
他的靈魂,早就被磨去了棱角,在所有的奮鬥和努力隻換回死亡的那一刻,徹底失去了探索世界的乾勁和勇氣。
像是被徹底榨乾後空空如也的乾癟橘皮。
他沒法像小昭昭一樣,憧憬著“我要成為厲害的大人,抓光所有壞人。”
也沒法像是大哥一樣,滿腔壯誌與豪情要“為社稷、為黎民”,即使三更燈火五更雞,也樂此不疲。
他太平凡了。
平凡到好像怎麼努力,也隻如風中塵埃般微渺,不染光和熱。
嘗試讀書、繪畫、彈琴、騎馬……好像樣樣都不成,也樣樣都不能讓他有那種“就是你了”的靈魂般顫抖的熱愛與宿命感。
全家好似最快樂的人,甚至能帶給周圍所有人快樂的狄先裕,其實內心是最貧瘠的。
好像做什麼都行,又好像不做什麼都行。
玩什麼都可以很開心,但不玩了也不會想念。
甚至無聊到把小兒子接手過來教養,讓顧筠放開手去追逐她的事業和夢想。
直到看到小孩連抓著他的手指頭,都能高興得直樂嗬,玩樹葉都能快樂一下午。
聽到小孩對他變的拙劣法術,興奮地“哇哇”直叫,眼眸亮晶晶地朝他喊:“爹爹、爹爹~”
被孩童無憂無慮的快樂感染,狄先裕心底的平湖靜潭中,好像長出一朵生機勃勃的荷花。
每日都有快樂的露水凝聚,露水壓在花葉上,再“噗”地一聲滑落,砸在水麵上,綻開圈圈歡快的漣漪。
連那朵荷花,也都晃了晃腦袋,得意洋洋的挺直了腰肢。
狄先裕偽裝得太好了。
或許他也打心眼裡覺得,都有錢了,還有什麼值得矯情的?笨笨的連腦袋騙了自己都不知道。
可錢
不是萬能的。
除了孩童,哪裡會有真正開心、享受生活的大人,會把“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掛在嘴邊?
這話,隻有努力想讓自己開心的人,才會常說。
鹹魚從來都是這樣笨笨的,笨笨的努力生活,努力照顧好自己,努力讓自己開心,讓對他好的家人朋友都開心。
唯有與弟弟自幼一同長大的狄先青發現了一絲端倪。
可他不明白,從小傻樂的弟弟為什麼會這樣。
聽著當時外界對他鋪天蓋地的讚譽。
發現所有人都拿他來跟弟弟比較,一邊褒獎他,一邊順便歎息一聲弟弟。
狄先青心情很複雜,生不起一絲被褒揚的喜悅。
若沒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兄長,又有誰會去關注一個普通五品京官家的嫡次子?還遍京傳出“平庸愚笨,性子懶散”的流言。
狄先青思索再三,找到了狄鬆實。
祖父眸光銳利,洞悉道:“你寧願遠赴冰竹書院求學,也不就近在京城念書,就是為此?”
京城坐鎮國子監的大儒與師長,難道比冰竹學院差?笑話,這可是京城。
狄先青躬身請托:“還望父親憐愛二弟。”
狄鬆實心中其實並不讚同這個觀點,但去冰竹書院進學也並非壞事。
自此,名動京城的狄大郎,遠走他鄉,名氣漸消。
狄先裕也驚喜地得了父親的許可,再不用一把年紀了,還苦哈哈的去學堂,念他完全讀不進的四書五經。
開啟了快樂帶崽時光。
轉瞬三年。
分彆前,在書房秉燭夜談的父子倆,目光再次對視。
皆是喜悅的看著渾身熠熠生輝、透著股自信與朝氣的狄先裕。
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解放了狄先裕的天性。
連祖父都猶豫,他從前覺得大郎定是猜錯了,二郎心胸豁達,怎會因為外界聲音就佐了性子?
但如今他也不敢斷言,逐漸消失的流言蜚語,真的沒有起作用?
要有多強大的心性和毅力,才能一點兒不受外界聲音的乾擾,在所有人的批評和對比下,堅持相信“我也是很棒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狄鬆實也逐漸緩和了態度,不似往日那般嚴厲。
唯有狄先裕一點沒察覺。
在去他爹書房的時候,下意識抱緊他的禦用昭昭牌哄爹器。
昭哥兒啊!
靠你了!
***
等一行人穿過花園、回廊,走進燒著炭的暖和屋裡。
狄大郎和狄鬆實,默契的收回了對視的目光。
都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起那夜的事。
狄鬆實坐在主座。
其他人依次落座。
狄先裕和狄先青,按輩分和次序,座位正好挨著。
狄先裕往他哥的方向湊了湊,眼神有點心虛:“大哥。”
啊啊啊!!怎麼辦啊!!
有沒有辦法能把他寄給大哥的那些信,從大哥腦子裡刪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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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願意以被臭崽坑十次來換,一百次都行!
狄先青似乎看透了他心中哀嚎,輕笑道:“弟弟為何語氣如此生疏?我還是更喜歡你信中恣意快活的模樣。”
“恣意快活?”鹹魚驚訝。
“我在苦學時,最愛看你來信,言家中趣事,嬉笑怒罵,好不痛快。”狄先青聲音帶著些許笑意:“尤其是你找我哀嚎的那些信,仿佛回到咱們兒時。”
小鹹魚和哥哥一起做功課,最後總會因為太難,蔫蔫的癱軟在桌案上,巴望著輕鬆寫完的大哥,嗚咽哀嚎:“大哥,怎麼辦啊!”
狄先裕顯然也回憶起兒時兄弟間的溫馨時光。
有點緊張的心,一下就鬆快了。
狄先青總是有這樣的氣質,與他言笑,宛若春風拂麵,使人心曠神怡。
鹹魚的氣勢,就跟被灑了油的火堆一樣,“砰”地一下就熊熊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