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庶人的手一天天粗糙起來,漸漸生了繭子,到了冬日裡,還會被凍得紅腫不堪,長滿惡心的凍瘡。她的臉也一天天乾枯起來,生滿了乾皮和皺紋,早已不複當初的白皙光滑。還有她的頭發,乾枯而泛黃,像一把稻草,一縷一縷的往下掉,她如今連碰都不敢碰了,生怕掉成了禿子。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在哪兒呢?
這裡沒有皇後娘娘,隻有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蕭庶人!
洗浣了一上午的衣裳,到中午的時候,蕭庶人已經很累了。她感覺自己腰很疼,胳膊很酸,仿若不是自己了的似的。她想找個地方躺下來歇息歇息,可她知道不能,到了用午飯的時候,若是她不趕緊去,恐怕又要餓上一天。
曾經的曾經,她是不屑這種連狗都不吃的吃食,可挨餓的次數多了,她才發現這些連狗也不吃的吃食是那麼的珍貴。
沒有挨餓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挨餓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可以擊垮人的一切心誌!
到了領飯的地方,已經有很多人捧著碗在吃了,平日裡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今日卻似乎帶了幾分疑似喜悅的表情。
蕭庶人正疑惑著,廊下那位負責打飯的老宮人用手裡的鐵勺子,敲了敲木質的飯桶,道:“今日太子妃娘娘喜誕麟兒,陛下大賞闔宮上下,所以便宜你們了,讓你們吃頓肉。吃得時候可記著,要在心裡感激陛下的隆恩,沒有陛下的恩賞,你們這些罪人可吃不上這麼好的東西。”
偌大的場中,牆角、廊下、台階上,甚至是院中的灰石地麵上,都席地坐著一個個身著灰衣、頭戴同色包巾、捧著碗的女子們,看不清眉眼。隻聽到場中響起一片低低的應喏,緊接著又是一陣狼吞虎咽聲。
蕭庶人的第一反應是,今日竟然有肉可吃。口中不禁生了口涎,趕忙往廊下打飯處去了,緊接著腦海裡才再度回響起這老宮人方才所說的話。
太子妃娘娘喜誕麟兒?
她被送入掖庭時,楚王已經被封太子了,毫無疑問的,這太子妃自然就是那蕭九娘了。
蕭庶人不禁怔忪在了當場。
還來不及讓她多想,一個人匆匆跑了過來,撞了她一下,同時還來了好幾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這些人都是來打飯的,蕭庶人來不及多想,趕忙跟了過去。再晚一會兒,恐怕連這頓肉都吃不上了。
蕭庶人端了滿滿一大碗飯,隨便找了一處牆角席地而坐。
棕色的粗瓷大碗,連宮人都不用的器具,裡麵裝了一碗色澤泛黃的黍米飯,兩筷子顏色發黑看不出來是什麼的菜葉子,以及為數不少的紅燒肉。大約有十來塊兒的樣子,整體呈焦紅色,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怪不得那老宮人會說這是陛下的恩賞了,要知道蕭庶人來掖庭宮這麼久,也就過年那會兒吃了一頓肉。每人隻有寥寥幾片,顏色泛白,連味道都沒有的水煮肥肉片子,和這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自是連比都不能比。
蕭庶人感覺口中的口涎更多了,不禁急忙夾了一塊兒喂入口中。
肉很肥,一咬滿口都是油。蕭庶人雖以前並不愛吃肥肉這種東西,但也是吃過紅燒肉的,選最上等的、夾精夾肥、最好有十層以上的五花肉,配上最好的調料,由禦廚烹製而成。一碟子隻有那麼少少的五六塊兒,她通常隻會吃上一塊兒,便覺得膩了。
像這種粗製濫造的,換以往彆說是吃了,她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這會兒卻覺得仿若是禦廚手裡最上等的珍饈佳肴。
蕭庶人感覺油汁在口中融化開來,忍不住享受地眯了眯眼。今天的陽光很好,暖暖的照在身上,她竟荒誕的感覺到一種幸福感。她趕忙大口吃了起來,同那些女子一樣的狼吞虎咽。
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
“嘖嘖,蕭玥,你也有今天!瞧你這副樣子,真是讓本宮汙了眼。”
聽到這個聲音,蕭庶人宛如被針紮了似的蹦了起來。她不用去看,就知道來人是誰——
她的死對頭,兩人幾乎鬥了一輩子,最後同樣一起失敗,被關入這掖庭的劉庶人。
劉庶人並不與她在同一個院子中,但乾活時或者用飯時,總會時不時的遇上。她與她在後宮時就是死對頭,來到這裡同樣也一樣。
蕭庶人每每都會譏諷的想著,姓劉的這個賤人慣是會裝相,一裝就是幾十年,沒想到來到這裡,周圍都是粗鄙之人,她倒也顯露了原形。
蕭庶人不屑去理她,她的肉還沒吃完呢。這種大葷之物,若是放涼了,可就不好吃了。這麼想著,她又咬了一口肥肥的、油汪汪的肉塊兒。
還不等她咽下再去吃第二口,手裡的碗突然被打翻了。
一大碗黍米飯,混著幾片顏色發黑的菜葉子以及碗裡還剩下的幾塊兒紅燒肉,儘皆灑了出去,滾在地上,沾滿了灰塵。
劉庶人笑得惡意。
蕭庶人反射性想去撿,可惜比她動作快的人更多,幾乎是讓她來不及反應,一旁就有幾個灰衣女子竄了出來,往那幾塊兒肉撲了過去,拾起那肉就護在懷裡往後退了,眼神警惕的看著同樣來搶肉的人。
在掖庭宮裡,每餐每頓都會限食,大家都是天天吃不飽的狀態,盯著彆人碗裡的吃食也是正常。但沒有人敢去搶彆人碗裡的,因為掖庭宮是有規矩的,不允許大家互相搶食,但若是掉在地上的,則不在範疇之內。
蕭庶人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肉被人搶光了,有三四人,每人都搶了一塊到兩塊的樣子。她自是不敢與彆人去廝打的,所以惱恨自然放在了罪魁禍首身上。
“姓劉的賤人!”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嚎叫有多麼的尖銳刺耳,這種粗鄙行為在以前她的身上,是見都見不到的。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成這樣了。
幾乎是隨同聲音而出,蕭庶人就往劉庶人撲了過去,不光將劉庶人手裡的飯碗撞翻了,同時也將她整個人撞倒在地。
與人廝打,蕭庶人活了這麼多年都不曾會過。自打來到這掖庭宮,見多了,看多了,她便知道要想不被人欺負,隻有這種手段。早些年那些不動神色的針鋒相對,痕跡不顯的挑唆、慫恿、陷害,早已不適合當下。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比誰高貴,話說多了都是浪費口水,隻有動手最直接有效,且痛快。
來掖庭宮後,蕭庶人跟人打過好幾場,她畢竟養尊處優多年,輸多贏少。但漸漸也沒有人敢再來欺辱她,或者在她耳邊說些什麼酸言酸語。因為人都會找軟柿子捏,這些捏不動的,或者身上長刺了的,自然會放在後麵。
劉庶人沒防備死對頭會如此潑婦,也是低估了那些肉塊在蕭庶人心目中的地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頭發被拽掉了一把,臉上也挨了好幾下。
“你這個賤人,竟然打人!”
劉庶人不甘示弱,也回了過去,可惜被人搶占了先機,她回手回得極為吃力。
“你這個賤人,你這個賤人,我的肉啊,我的肉……”
這邊兩個女子瘋狂廝打著,旁邊一眾人卻在搶劉庶人掉落在地的肉,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各自搶到後,便往牆角退了過去,拍打拍打上麵的灰塵,就急不可耐的塞入口中。
搶到手的東西,自然吃進肚子裡最保險。
幾個身著青衣的宮人,聽到動靜匆匆而來。她們大多身材粗壯,不光個子高,手腳也粗大,上來就將蕭庶人和劉庶人宛如拎小雞似的分開了。
“誰讓你們當眾廝打的?”領頭的宮人喝道。
蕭庶人此時頭上的包巾掉了,頭發亂了,眼睛青了,嘴角也青了。可比她更慘的是劉庶人,乾黃的臉紅腫不堪,鬢角那處也禿了一塊兒。
“她打翻了我的飯碗!”蕭庶人指控道,聲音裡帶著哭腔。
“她不光打翻了我的飯,還撲上來打我!”劉庶人尖聲道,捂著自己生疼的鬢角,歇斯底裡。
領頭的宮人往廊下負責打飯的老宮人望去,那老宮人點了點頭,從始至終她都在一旁看戲,眼皮子撩都沒撩一下。領頭宮人又往狼藉的地麵上看去,頓時心中明悟了。
“我看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既然如此,今明兩日的飯都省了吧。罰你們現在就去柴薪房劈材,不劈夠十擔不準睡覺。”
劈材並不是什麼難事,頂多就是對女子來說比較辛苦罷了,可劈夠十擔,恐怕劈到明天早上都劈不完。且明日還有明日的活計要做,不能睡覺,沒有飯吃,還要乾這麼重的活兒,這個懲罰不可謂不重。
隻是包括蕭庶人與劉庶人都沒敢說一個不字,她們都知道若是敢有異議,接下來的懲罰會更重。
蕭庶人被人推著走了,一麵走還一麵回頭望著自己掉落在地上的那碗飯。那碗飯如今早就看不出形狀了,被人踩得麵目全非的粘貼在地麵上。
她看得並不是飯,而是那本該在那裡的,卻早已被人搶走的肉。
她的肉啊,她明明記得還有七塊兒的!
*
九娘迷迷糊糊的正睡著,就聽見木木的聲音。
木木正在和蓮枝說話,指著娘身邊的小包被問道:“蓮枝姑姑,這就是小弟弟嗎?”
蓮枝點了點頭。
“他怎麼這麼紅,臉也皺皺的,真醜。”
蓮枝笑著去哄他,說道小孩子剛生下來時都是這樣的,當年他的也是,不過長一段時間就好了。
“我當年也是這樣的?可我這麼白,他這麼紅!”
木木愕然,小胖臉上一臉的驚詫。
九娘躺在被子裡笑了一聲,木木聽到動靜,趕忙偎了過來,叫了一聲阿娘。
九娘在蓮枝的撐扶下,靠坐了起來。
“你怎麼過來了?”又問蓮枝:“什麼時候了?”
蓮枝答:“回娘娘的話,酉時二刻了。”
哦,原來天黑了,怪不得兒子回來了。九娘想。
“我來看阿娘和小弟弟,木木下午的時候就回來了,不過爹爹說阿娘在睡覺,不讓我進來。”小胖臉有些委屈。
九娘失笑,摸了摸兒子的臉:“那你是偷偷跑進來的?”
木木赧然的點點頭,又叮囑九娘:“阿娘,你不要跟爹爹說,我偷偷跑來了。”
“什麼不跟孤說?”
隨著話音,穆謹亭走了進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