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妃生下縣主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多時, 便傳遍長安。
齊國公夫人聽聞後, 掩口笑道:“又是吃不下東西,又是請天下名廚, 嬌氣成這樣,我當她懷的是世子呢。”
“誰說不是?”她身邊人笑道:“天生沒福氣,也不能強求。”
類似的話, 並不止這主仆二人在說。
一個女人,初嫁時嫁的郎君好, 再嫁時嫁的郎君還好, 好容易跌下雲端一回,還不許人笑幾聲了嗎?
然而很快,這樣的譏誚便消弭無無形。
皇帝降旨, 冊秦王嫡長女為渭河縣主, 食邑三千戶。
《唐六典》中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內縣皆不得以封。
皇帝以長安左右的“渭河”為縣主封號,顯然是打破了這項規矩, 更彆說公主方能食邑千戶,而以縣主之身食邑三千戶這樣的恩寵了。
這道旨意落下, 京中流言蜚語便消了大半, 剩下的都小心翼翼的藏在心裡, 沒人敢在外說半個字。
不管這道旨意是否出自皇帝本心, 可秦王能求皇帝下這樣一道旨意, 就說明秦王妃與新生的渭河縣主, 還輪不到彆人高高在上的去同情。
鐘意是在第二日醒的, 聽到這消息,說不動容,自然是假的。
“秦王殿下說了,”崔氏抱著新封的渭河縣主,笑道:“縣主的名字便叫李景宣,同陛下先前所賜一樣。”
“李景宣?”鐘意有些無奈:“這分明是個男孩名字。”
皇帝先前以為會添嫡孫,名字取得也好,現下給了女兒,又算怎麼回事?
“有什麼要緊?”李政自外間入內,朗聲道:“我的女兒,還怕擔不起這名字嗎?”
說著,又向崔氏伸手:“給我抱抱。”
小縣主是在清早睜眼的,眼珠透亮,狡黠而靈動,眉眼之間,倒是像父親多些。
崔氏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他們夫妻,李政小心翼翼的抱著女兒,坐到了床邊。
“昨日我第一眼見她,覺得好醜,小小的,紅紅的,怕你不高興,才誇她好看的,”李政悄悄跟鐘意道:“今天倒是白了,也俊俏了。”
鐘意被他氣笑了,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下,道:“這話我記下了,等她長大,一五一十的告訴她。”
“那可不行,”李政溫柔的拍了拍女兒繈褓,笑道:“你這樣講,她會記恨我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柔和,目光也溫暖,同俗世中任意一個珍愛女兒的父親,都沒有分彆。
鐘意歪在塌上,不知怎麼,便覺得自己心裡動了一下。
時間真是世間最奇妙的東西。
剛跟他的時候,她是恨這個男人的,恨他無恥,恨他毀了自己原本已經漸入軌跡的人生。
可後來,因為受燕氏女的牽連,侯君集造反之事的影響,長兄可能會被削去越國公爵位時,她又不得不求他。
而他沒有拒絕。
她決定不再尋死,也認命了。
沈複都不稀罕她,說送給彆人就送給彆人了,她在那兒三貞九烈還有什麼意思?自取其辱嗎?
可有些事情,並不是那樣想了,就可以那樣做的。
新婚之夜,他伏在她身上,想要進一步索取時,她還是退縮了。
而李政呢?
他似乎有一種近乎天生的無賴本事,總能叫她的底線一退再退。
烈女怕纏郎,一物降一物。
李政正抱著她為他生下的女兒,神情溫柔而和煦,鐘意毫不懷疑,她大概是世間第一個見到他這幅模樣的人。
這個男人,好像也不是那麼討厭。
李政捏著女兒的小手,輕輕送進嘴裡咬,頭也不抬的道:“阿意,看夠了沒有?”
鐘意一怔:“什麼?”
“你看了我好久,”李政抬眼看她,笑吟吟道:“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鐘意被他說的心中窘迫,卻也知自己口舌不如他,並不爭辯,背過身去睡了。
李政也不窮追猛打,唇角一彎,向女兒道:“景宣快看,你母妃害羞了。”
將來威壓天下的渭河縣主降生不過兩日,渾然不知父親在高興什麼,而母親又在躲避什麼,打個哈欠,懶洋洋的睡了。
李政愛憐的親親女兒,將她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們母女倆。
……
九月,皇帝於太廟祭祖時,公然令秦王次之,居太子之上,朝野嘩然。
諫臣們的奏疏如同雪花,紛紛揚揚飄到太極殿,皇後亦因此上疏,然而皇帝態度強硬,絲毫不為轉圜,漸漸地,朝臣們的口風也有所變化。
渭河縣主的滿月禮,便是在這樣的處境下舉行的,其堂皇煊赫,比東宮誕下嫡子時更勝一籌。
皇帝膝下兒女甚多,早就有了孫輩,儘管對秦王妃與新生的孫女不滿,卻不會在這種時候打兒子的臉,刻意吩咐重賞,表明自己態度。
如此一來,這日往秦/王府去賀喜的夫人們,神情也愈加恭敬起來。
齊國公府是秦王母家,自然是貴客,齊國公夫人與何毓華初至,便被仆婦引著,往後院去見新出月子的王妃。
鐘意正抱著女兒逗弄,崔氏在邊上陪著,聽聞她們過來,便吩咐人請。
齊國公夫人一如既往的雍容,何毓華也如山茶花似的,雅致非凡,無論彼此關係如何,情麵上總歸是過得去的,鐘意大略上說了幾句,才客氣的打發她們走。
崔氏目光在何毓華格外精細的妝容上略過,輕聲道:“何家動了心思,你彆混不在意。”
“做主的是他,又不是我,我再在意,又能如何?”鐘意倒看的很透,輕輕在女兒繈褓上拍了拍,笑道:“再則,好端端的公府,搞得跟三姓家奴似的,好沒意思。”
東宮頹勢這樣明顯,有心人都知道該怎麼選,何家滿心苦澀,卻也隻能跳下太子的船,重新投奔秦王,往來反複,未免叫人看不上。
崔氏見她心裡有譜,心思微定,見左右無人,才湊上前些,低聲道:“先前你沒生產,又在月子裡,我怕你燒心,不好過問,現下倒是無妨,這些日子,秦王殿下身邊有人伺候嗎?”
鐘意有些窘迫,頓了頓,道:“應該沒有吧。”
“什麼叫應該沒有?要麼是有,要麼就是沒有,”崔氏輕輕責備她一句,又道:“那這些日子,他都是歇在哪兒?”
鐘意指了指外間的軟塌。
崔氏被氣笑了:“他既有心留下,你這床也不是放不下,為什麼還讓他睡外間?”
“他睡覺又不安穩,”鐘意理所應當道:“要是壓到景宣怎麼辦?”
“還真是傻人有傻福。”崔氏伸手戳她額頭:“出了月子,晚上就叫乳母帶景宣睡,留住他,知道嗎?”
她歎口氣,聲音柔和下來:“阿意,你嫁的是皇家,將來不知會遇上什麼事,趁他疼你,早些生個兒子,比什麼都靠得住。男人的心或許會變,但兒子養大了,永遠是自己的。阿娘並不介意景宣是女兒,但你若是能再生個兒子,對你,對景宣,都是好事。”
這都是母親才會說的掏心窩的話,鐘意當然不會不識好歹,輕輕應了聲,道:“我都明白,晚上留他就是了。”
崔氏欣慰的笑,輕輕拍了怕她的手。
……
景宣的脾氣很壞,也很霸道,稍不如意就放聲大哭,哭累了才肯停下來。
鐘意被她吵得頭疼,李政倒很喜歡:“堂堂渭河縣主,怎麼能一點脾氣都沒有?”
鐘意無奈道:“你小心把她慣壞了。”
“慣壞了就慣壞了,”李政道:“彆人想慣壞自己的孩子,還沒有這個本事呢。”
鐘意嗅到他身上酒氣,趕他去洗漱:“又去哪兒喝酒了?”
“是有點,”李政在自己身上聞了聞,又道:“舅舅設宴,不好不去。”
何家?
鐘意心中一動,順嘴多問了句:“設宴請你做什麼?”
李政正解腰帶,聞言扭頭看她,笑道:“我要說了,你可彆惱。”
鐘意道:“你到底說不說?”
“不說了,”李政將外袍脫了,神情促狹:“我要說了,今晚恐怕上不了床。”
“不說就不說,”鐘意心裡有些氣,道:“我還懶得聽呢。”
“小醋包,”李政低下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道:“想聽我說好聽的,自己卻半句都不肯講。”
鐘意有些羞窘,又開不了口,伸手在他衣袖上扯了扯,看著他不說話。
“怕了你了,”李政將她往懷裡抱了抱,在她耳邊道:“他們想嫁女兒給我,我沒要。好了,就這些。”
鐘意耳根一熱,臉也燙了起來:“何家未嫁的女兒,也隻有嘉德縣主一個,他們想把她嫁給你做側妃?”
“唔,”李政道:“是這樣的。”
他這樣漫不經心,連解釋的話都是三言兩語,鐘意的心卻倏然暖了起來。
頓了頓,她道:“嘉德縣主可是美人,你這麼推了,日後可彆後悔。”
“我夫人勝她許多,要她做什麼?”李政道:“你一個人我都伺候不過來呢。”
“鬼才信你的話,”鐘意並不是不知事的閨閣少女,想起他床笫之間的嫻熟模樣,哼道:“從前不知有過多少個呢。”
“真的沒有,”李政說到此處,忽然笑了,湊到她耳邊去,低聲道:“你哪日空暇,還得補我一個封紅。”
鐘意不解道:“為什麼?”
“我在常州封地呆了幾年,那兒有個舊俗,”李政這樣厚臉皮的人,居然也有些臉紅:“煙街柳巷裡,若有男人將第一夜給了樓裡的姑娘,那姑娘不能收錢,還要給他一個封紅。”
鐘意臉驟然熱了,伸手推他,卻推不開,半晌才紅著臉道:“我又不是窯姐兒,你戲弄誰呢。”
“我知道阿意不是,”李政低聲笑道:“但我元陽可結結實實是給了你,你憑什麼不認?”
“無憑無據的,我才不信,”鐘意臉熱的跟燒起似的,語塞一會兒,道:“為什麼說起這個來了——你快洗澡去,水要涼了!”
李政低低的笑,笑完又去親吻她唇,手臂用力,將她抱起,一道進了浴桶。
鐘意作勢推他,卻推不開,最終也鬆開手,由著他為所欲為的一回。
才一個多月的渭河縣主睡醒了,轉著那雙同父親相似的丹鳳眼看了看,卻沒瞧見人影,又氣又委屈,小鼻子一抽,大哭起來。
鐘意玉白的雙臂搭在浴桶邊上,勉強支撐起身子,緞子似的長發散著,既同雪白肌膚相得益彰,又叫胸前豐盈若隱若現,活色生香。
聽見女兒哭聲,她心中既急,又有些說不出的羞窘,勉強回過身去,喘著氣道:“景宣哭了……”
李政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按住她腰身,揚聲道:“抱縣主出去,好生照看。”
乳母們早就聽見動靜,還以為有王妃照看,現下入內,見內室沒有人影,再聽內間水聲,心照不宣的抱了小縣主出去,又將門合上。
女人是水做的,鐘意從沒有這樣深切的理解過這句話,歡愉過後,她伏在李政懷裡,覺得自己的骨頭似乎都被抽走了,連動一動小指的力氣都沒有。
李政饜足之後,倒也規矩起來,摟她在懷,手掌溫柔的撫摸她脊背,不知是想到什麼,忽然低低的笑了。
鐘意連眼睛都懶得睜,慵懶道:“你笑什麼?”
“也沒什麼,”李政道:“我就是高興。”
鐘意不解道:“什麼?”
李政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