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不要這樣講,”玉夏溫柔道:“這原是我們該做的。”
她頓了頓,又跪下身,道:“方才居士未醒,奴婢自作主張,同益陽長公主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請居士責罰。”
鐘意心思一轉,猜出幾分:“昨晚……李政的事?”
“是,好端端的便招惹了這麼個混世魔頭,”玉夏低聲道:“秦王殿下也太欺負人了,居士不說,奴婢都替您覺得委屈。”
早先城門劫人,後來又在年夜說些有的沒的,莫說居士是出家人,不該牽涉姻緣,便是想牽涉,也還有青梅竹馬的沈侍郎,哪裡輪得到他?
“你是好意,我有什麼好責罰的,”鐘意下了塌,將她扶起,溫和道:“不過你也儘可放心,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玉夏聽她這樣講,反而更加不安,秦王那種強硬的性情,哪裡是一席話,幾滴眼淚便能改變的?
她有些忐忑:“居士……”
“真的,”鐘意莞爾,既有些說出一切的釋然與解脫,還有些身體被抽空之後的空洞無力:“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樣,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山水遙遙,再無相逢。”
她低下頭,輕輕道:“這其實也很好。”
……
燕德妃被廢為才人,其實與打入冷宮無異,因為在那之後,皇帝再沒有見過她。
她是不是還活著,以什麼位分活著,享受什麼待遇,對於許多人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若乾年之後,史書提及她,也不過是寥寥幾筆,最多,便是“才人燕氏,生越王李貞”這樣簡潔的一行字罷了。
皇宮這種天下第一等富貴地,皇帝這樣的人間至尊,身邊永遠不會缺少花一樣嬌婉,水一樣靈秀的解語花。
不會有女人永遠青春美貌,但這世間,永遠都有女人正青春動人。
尚是午間,皇帝剛用完膳,半靠在塌上,聽幾個新晉的年輕宮嬪唱江南小調,那曲風柔綿繾綣,分外動人。
內侍輕手輕腳的入內,通傳說秦王來了,那幾人便識趣停了聲,垂首侍立到一側去。
李政大步進去,也不看其餘人,便往皇帝身邊去,跪下身,將頭埋在他膝上,有些委屈,還有些彷徨無助的喚了聲父皇。
皇帝心中一動,擺擺手,其餘人便默然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天家父子二人,而皇帝摸著兒子的頭發,溫聲道:“這是怎麼了?”
李政靜默片刻,方才低聲道:“兒子昨晚跟您說,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錯事。”
皇帝頷首,溫柔道:“可父皇也跟你說,你可以儘一切所能去彌補。”
“可是父皇,我發現,”李政眼眶發酸,有些哽咽:“那件錯事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的多,甚至於,甚至於根本無法彌補……”
皇帝輕輕笑了起來。
“我這麼難過,”李政心裡難過,一陣委屈,悶聲道:“父皇你還笑!”
“這對你而言,或許是好事,”皇帝輕輕拍他肩膀,道:“你前半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遇上點波折坎坷,加以磨礪,這對於你,對於朕,對於大唐,都不是壞事。”
李政聽出他話語中的勉勵與希冀,沉默不語。
“世間沒有渡不過的坎坷,隻是無能的、沒辦法度過坎坷的人。”
皇帝回憶起往昔,緩緩道:“你阿翁不喜歡朕,又或者說,是忌憚朕,想要維護嫡長繼位的傳統。最初的時候,朕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做的不夠多,不夠好,於是就努力叫自己做得更好,叫自己壓隱太子一頭,也叫你阿翁知道,誰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於是朕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功勞比誰都多,可到最後,他隻是加封朕做天策上將,儲位仍舊給了隱太子建成。”
“於是,父皇走了另一條路,”他頓了頓,道:“雖然血腥崎嶇,但仍然能夠到達終點。”
而那條路是什麼,世間無人不曉。
李政抬起頭,有些惘然的看著父親。
“你還太年輕了,青雀。雛鷹到了即將成年的時候,會將自己幼年時的趾爪與尖喙褪去,那個過程會很痛苦,鮮血淋漓,但結束之後,它才可以展翅翱翔,”皇帝注視著他,這樣道:“對你而言,也是這樣。”
“在父皇這兒睡一覺,醒了再吃點東西,”皇帝拉著兒子起身,叫他躺在塌上,又替他脫了靴,幫他拉上被子:“然後,再重新想你遇上的問題。”
李政原是想再說什麼的,然而看著父親溫和睿智的目光,最終也沒有開口,他合上眼,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餘暉映入,那暖光帶著些淡淡的溫柔,叫他感傷的心緒也略微淡了些。
李政翻身坐起,便見皇帝端坐案邊翻閱奏疏,思及前不久那個自己,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下了塌,輕輕喚了聲“父皇”。
“醒了?”皇帝看他一眼,又轉頭吩咐內侍:“擺膳吧,一直叫人溫著,再不吃就涼了。”
李政混混沌沌過了一日,連口水都沒喝,內侍們奉了膳食來,才覺腹中饑鳴,顧不得說話,先扒了兩口飯下肚。
胃部略經充盈之後,他終於有些緩過來了,轉向皇帝,不好意思道:“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對彆人說。”
“原來你還知道丟臉?”皇帝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跟丟了魂兒似的,灰溜溜的從外邊回來,好容易進了太極殿,可你呢?就差沒抱頭痛哭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難道朕會對彆人講嗎?”
李政被說的羞窘,低頭不語。
“朕真有些後悔,”皇帝恨鐵不成鋼,道:“早知如此,早幾年就該派幾個人過去照顧你,免得你跟沒見過女人似的,碰上點事就要死要活。”
“我哪有要死要活,”李政赧然,又道:“父皇年輕的時候,難道沒碰上這種事嗎?”
“沒有,”皇帝道:“朕那時要打天下,還要維係與世家的關係,娶的納的皆要思量周全,哪有閒心去兒女情長?”
“還有,”他嗤笑道:“父皇年輕的時候,可不會為一個女人,把自己搞成你這幅德行。”
李政放下筷子,悶悶道:“父皇再給我潑冷水,以後有話我也不跟你說了。”
“好吧,那就不潑你冷水了,”這樣賭氣的話,倒像是小孩子說的,皇帝聽得笑了,將奏疏擱下,到他身邊去落座,關切道:“到底怎麼了?你竟這樣失魂落魄。”
“她不喜歡我,超乎我想象的不喜歡我,”李政略加掩飾,道:“還說,從此以後,再沒有跟我見麵的必要了。”
皇帝忍俊不禁:“就是為了這個?”
李政道:“這還不夠嗎?”
皇帝頓了頓,忽然道:“青雀啊。”
李政抬頭道:“怎麼了?”
“你前幾年在封地,雖然時常寫信,但有些事,父皇以為是理所應當的,所以也沒問過,”皇帝揉了揉額頭,無可奈何道:“你不會……還是元陽之身吧?”
李政赧然道:“父皇!”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道:“真的還是嗎?”
李政悶悶的生氣,站起身要走了。
皇帝笑著拉住他,叫他坐下,無奈道:“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呆瓜。”
他道:“懷安居士不喜歡你,還說從今以後都不想再見你,是這樣嗎?”
李政鬱卒的點頭。
皇帝笑道:“要是市井之間的三流話本子,估計還會再加一句,說下次見麵,必然不會手下留情。”
“父皇,我好難過,”李政道:“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父皇沒有取笑你的意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可青雀,你也要知道,嘴上那麼說的人,多半都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