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心中的綺念瞬間消散掉了。
就像有人拿著針,挨個兒戳掉她的粉紅色泡泡,什麼都沒留下。
“上次你不是向我抱怨,明天就要交二稿嗎?”克勞斯觸碰著她臉頰上的軟肉,模仿著她的語氣,“昨天是誰在和我講,’好多資料啊,看不完了,手好軟啊,寫不動了’,今天繼續睡覺打遊戲?”
景玉恨不得一頭撞到他的胸膛上,好讓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痛的家夥也去感受一下論文的殘忍折磨——
不,這個家夥或許並不認為寫作是折磨。
他擅長寫作,擅長將這些理論枯燥的東西一一詳細寫明、闡述。
景玉的頭更痛了。
現在,這個玻璃花房內的所有珍貴珠寶都不能夠使她興奮起來,景玉試圖說服鐵石心腸的克勞斯先生,但對方始終無動於衷,用優雅得體的笑容拒絕了她的其他提議。
“要安排好自己的時間,”克勞斯告訴景玉,他說,“寶貝,這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景玉:“……好吧。”
本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原則,沉浸在悲傷中的景玉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她依依不舍地撫摸著這裡漂亮的、巨大的珊瑚樹,用貝母和珍珠做出的閃閃發亮花朵,金燦燦的樹枝和垂下來的玉……
這些昂貴的東西,現在都不能夠讓景玉的心情振奮。
克勞斯先生簡直就是魔鬼。
在欣賞完屬於她的漂亮花園後,景玉不得不去書房開始改自己那份論文——參考著導師給的意見,她抱著電腦,坐在桌子前。
她跟隨的這位導師十分嚴格,就連一個詞彙的誤用都會被圈出來,並在旁邊打上紅色的標記,告訴她不應該這樣使用。
除此之外,導師還額外地列出另外一本參考資料。
景玉現在正在努力啃,計算上麵的數字。
一個電腦,一杯茶,一摞參考書,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她瘋狂學習的這段時間,陸葉真想要請她喝下午茶,但在看到景玉瘋狂敲鍵盤翻參考書的模樣,又離開了。
克勞斯也過來兩次,一次給她更換上茶水,一次送了些小點心,提醒景玉不要用眼過度。
然後——
看書的同時,監督景玉有沒有“偷懶”。
不得不說,這樣的學習效率大大增加了不少。
在克勞斯的監管下,景玉沒有辦法走神去玩手機或者開其他的網頁,她全神貫注地著書籍,飛快地在紙張上進行計算。
原本,按照景玉的拖延症,怎麼著都得安排到後天才能完成任務;但這次不一樣了,在晚餐開始之前,景玉就已經把論文二稿給改完了。
這一次,她的手指是真的徹底軟掉了。
景玉趁機向克勞斯“邀功”,讓他看自己那因為長時間打字而變紅的手指。
克勞斯捧著她的手指,作為誇獎,獎勵了一個熱吻。
休息了沒多久,就有人過來通知他們兩個去吃晚餐,和埃森先生一起。
坦白來說,景玉仍舊有些畏懼埃森先生,這個嚴肅的德國人就像一個冰。即使確認對方並不是那種“給你500萬離開我兒子”的長輩,但對方清晰地知道她以前是另有圖謀。
今晚的埃森先生看起來仍舊如此嚴肅,景玉確認,在她踏入這個房間的時候,對方抬起頭,隻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轉移開視線,一臉的漠然。
……雖然和克勞斯先生的眼睛是同樣的綠,但對方的眼睛看起來好像銳利的刀子。
景玉向對方打了招呼,小心翼翼地坐在克勞斯旁邊。
她有些太過緊張了,膝蓋不小心磕碰到凳子,有點痛,她沒吭聲,坐下之後,克勞斯先生伸手,安靜地幫她揉揉剛才被撞到的地方。
在桌子下,確認彆人看不到,景玉放肆地、悄悄地將腿靠近克勞斯先生,士動要他去揉更大麵積。
埃森先生也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
他仍舊嚴肅、板正的一張臉,在看到景玉和克勞斯的互動時,仍舊沒有鬆懈下來。
旁邊的陸葉真低聲提醒他:“笑一笑,埃森,那個孩子被你嚇到了。”
埃森先生說:“我已經努力在笑了。”
陸葉真說:“喔,是嗎?已經死去兩天的老鼠都比你笑的好看。”
埃森:“……”
陸葉真又提醒:“按照我們的風俗習慣,你可以詢問景玉在這裡住的習不習慣、吃的怎麼樣,睡的好不好,知道嗎?”
埃森先生:“我會在合適的時間說出來,謝謝您。”
陸葉真選擇放棄與他交談。
埃森先生看了眼景玉,後者原本正在笑著和克勞斯說話,耳朵旁邊有著細細的絨毛。視線對上的瞬間,景玉像偷吃被捉到的老鼠一樣,驚慌地轉頭,不再看他。
克勞斯安撫地觸碰到景玉的手背。
埃森先生想說不用害怕,他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他很欣慰她能夠和克勞斯快樂相處。
但埃森先生很難將這些東西直白地說出來。
就像當初不能直白地和黛安表達自己的心意,曾經的埃森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對方“我想要和你結婚,請等我回來”這種話,擔心對方會拒絕,擔心她會認為是冒犯。那時候的埃森隻能留下一句“我會來找你”。
就像不能夠告訴克勞斯,他有多欣慰自己擁有這樣出色的孩子。
在克勞斯成長過程中,埃森先生也很難直白地說出“我愛你”這種話。克勞斯的童年缺乏來自父親的關愛,在回到埃森當他嘗試和自己的孩子相處時,隻發現無從下手。
現在的埃森先生就不知道該如何與景玉相處。
他嚴重缺乏這方麵的經驗。
人總是如此,很難對身邊最親近的人坦然。
和其他的普通德國家庭一樣,埃森家的晚餐也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開始。按照德國的傳統,午餐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頓飯,雖然現代的工作方式改變了這點,但相比之下,晚餐的確沒有那麼注重禮儀和氣氛,比較隨意。
但景玉和克勞斯、陸葉真、埃森先生互相說了“Gute”
(好胃口)。
雖然德國人都很喜歡往飯菜裡麵加很多Quark、蛋黃醬或者調味品,但景玉在埃森家的用餐中並沒有遇到這個令人困擾的問題。
而且,她和陸葉真女士的餐具中都多了一雙筷子。
她品嘗著餐碟中酥脆的巴伐利亞豬腿肉,搭配著土豆湯團一起吃,還有加了餡料的新式做法,有顆裡麵加了黑香腸和鵝肝醬,還有一個加了菠菜和鮭魚。
晚餐很美味,隻是氣氛並不算融洽。陸葉真輕輕地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埃森先生,要和景玉交談,而不是這樣冷冰冰地注視。
在他這樣的注視下,就算是好胃口的人也會胃痛吧。
埃森先生沉默了半分鐘。
他終於對景玉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晚餐的味道還可以嗎?”
就像上課走神被抓包的小學生,景玉瞬間坐的端端正正。
“很好,”景玉回答,“謝謝您的款待。”
陸葉真看向埃森先生,希望他能夠更多地說一些。
但埃森先生對此熟視無睹,仍舊保持著嚴肅的神色,點了點頭。
他低頭,繼續用餐。
陸葉真臉上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來。
她小聲提醒埃森先生:“你為什麼不對她笑?”
埃森先生回答她這個問題:“……抱歉,我很緊張。”
陸葉真在這兒住了很久,也已經習慣埃森先生的這種方式,沒有繼續逼問他。
埃森先生,真的是一個極度壓抑的人。
陸葉真和自己的女兒黛安相處時間其實並不多,但她知道黛安的性格,從小就敏感脆弱,好像隨時會被打破的玻璃。
陸葉真不知道女兒這種易碎的性格究竟遺傳自誰,但在近二十年後得知女兒過世這一消息時,在巨大的悲痛之外和震驚之餘,也有種冥冥自有注定感。
起初,陸葉真對埃森也抱有敵意,認為對方或多或少導致了黛安的過世。但埃森先生以極大的誠意反複登門拜訪,希望陸葉真能夠搬到埃森家的莊園中,能夠和克勞斯相處。
陸葉真完全是憐惜克勞斯才選擇住進來的。
雖然克勞斯的長相完全繼承了埃森,性格也沒有黛安那樣的高度敏感和脆弱。或許是童年經曆造成的影響,克勞斯具備著比同齡人更多的洞察力和敏銳。
陸葉真更多地教給克勞斯中文,和他談起自己的故鄉。
埃森先生並沒有阻止陸葉真這種行為,他的中文水平僅限於“泥嚎”和“窩狠嚎”“泄瀉”“債見”這種程度。
當陸葉真和克勞斯使用中文在餐桌上對話的時候,埃森更多時間都是默默用餐。
他就像一個缺乏親密情感的機器人,他的心臟滾燙如火,卻不具備向親人說出口的程序。
陸葉真大概明白為什麼埃森先生會再三請她過來,他的確不擅長處理親密關係,而克勞斯的成長中需要長輩的照顧。
她慶幸克勞斯並沒有成長為埃森先生的模樣,沒有成為一個使用撬棍也打不開嘴巴的德國人。
或許是人在上了年紀之後就會感到寂寞,更加需要家庭的溫暖。
埃森先生近幾年不會再像曾經那樣的沉默,嘗試著和克勞斯溝通。但這並沒有取得太好的效果,克勞斯潛意識中回避和埃森先生談論婚姻或者孩子的話題。
陸葉真不會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但她的確很喜歡景玉。
埃森家的莊園太沉悶了,很需要一個活潑快樂的小淑女。
在這場氣氛並不算活躍的晚餐吃過之後,景玉友好地和埃森先生說了晚安,拉著克勞斯的手快速地離開這裡。
埃森先生能夠深切地感受到對方想要快速遠離的心情。
他為此感到一些沮喪,以及無能為力。
陸葉真沒有對此發表意見,她用餐巾輕輕擦拭著嘴唇,稍稍回味一下方才美味的粥。
埃森先生說:“我很抱歉。”
“沒關係,”陸葉真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臥室裡麵,克勞斯誇讚景玉,他說:“父親的性格的確有些古怪,你不需要為這件事擔心——睡前還需要一杯酒嗎?”
景玉在他胸膛前貼貼,隔著黑色的襯衫,蹭了蹭由軟變硬的胸肌:“不需要了,謝謝親愛的克勞斯先生。”
景玉真心發現克勞斯先生真的很喜歡誇人。
他總是能夠找出許許多多的理由來誇獎景玉,比如說今天下午的論文,雖然她的確拖延症發作,但克勞斯檢查完她的論文二稿後,仍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比如昨天景玉順手將克勞斯的書架簡單整理一下,克勞斯也誇獎她“認真、仔細”等等;再比如上周兩個人在親密結束後,克勞斯不停地稱讚景玉“Goodgirl”“熱情”等等……
其實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勞斯卻用語言為它們覆上了閃閃的光澤,接受誇獎的景玉也為此信心滿滿。
她感覺自己似乎真的如克勞斯所講的那般優秀了。
景玉能夠從克勞斯的語言和行為中感受到自己被深刻珍視著,溫水緩解了景玉緊張的肌肉,克勞斯躺在白色的浴缸中,講了些小時候、這個莊園的趣事給她聽。
陸葉真剛住進埃森莊園的時候,經常迷路,她不止一次暴躁地衝著埃森先生吼,為什麼莊園中不設置路標——現在莊園中所有用櫸木定製、敲著閃閃發光銅質標誌的路標都是專門為外祖母陸葉真定製的。
克勞斯小時候誤食過曼陀羅花,導致中毒出現幻覺;埃森先生甚至請了巫師過來,最後還是醫生治愈了克勞斯。
景玉在克勞斯溫和的聲音中慢慢平靜下來,她嘬了嘬櫻桃,在溫水中慢慢地坐下去,克勞斯撫摸著她的頭發,濃綠色的眼睛中是她咬著嘴唇、充滿霧氣的一張臉。
他們在潮濕的房間中互相擁抱,就像放飛了萬千隻蝴蝶,翩翩嫋嫋,騰空而起。
景玉在顫栗中再度確認自己的心臟。
她的橙子徹底屬於克勞斯先生了。
在新學期開學之前,景玉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埃森莊園中度過。她的網店銷售正常,新雇傭了兩名員工,除非每周的例會和審核,景玉不需要再去曼海姆。
偶爾也會見一些潛在的客戶,商議一些訂購事宜。景玉的啤酒和葡萄酒賣的不錯,埃森銀行在曼海姆的分行也和她們達成一個小小的協議,對方決定采用景玉售賣的啤酒作為積分可以兌換的禮物。
成功簽完合同的景玉開心到喝了兩杯茶,把正在花園中午睡的克勞斯先生推醒,以炫耀的語氣告訴他:“我這一次成功地賺到埃森銀行的錢了喔!”
克勞斯還沒有徹底清醒,半睜著眼睛。
景玉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還沒起來,就被克勞斯扯著手往下拉:“我想,另一邊也需要景玉小姐的親親。”
景玉在他另一側臉頰也啵了一口。
兩個人在這裡笑鬨著,埃森先生恰好過來。
躲避已經來不及,景玉立刻站好。
埃森先生什麼都沒說,他隻問克勞斯:“明天要帶景玉去看看你的母親嗎?”
克勞斯說:“我上午剛帶她去過。”
埃森先生站直身體。
他鬢邊的頭發在太陽下有著衰老的質感,眼睛周圍有著清晰的皺紋。
這兒距離景玉的那個寶石花房大概有幾十米遠,種植著一些葡萄,爬滿了綠色的架子,這一處是陸葉真提議建造的,在克勞斯尚且年幼的時候,她喜歡帶著克勞斯在這個葡萄葉成蔭的夏日庭院中看書、喝茶。
埃森先生決定接受陸葉真的建議,和景玉好好地談一談。
因此,在克勞斯的注視下,他坐在與兩人保持著一定距離的凳子上,先說了話:“下午好,Jemma.”
景玉說:“下午好,埃森先生。”
她在想,天呐,埃森先生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嗎?他發現她在親吻克勞斯嗎?
埃森先生也很緊張。
他在想,眼前的景玉為什麼擺出這樣一副擔憂的模樣,難道是他打擾了這對親密愛人的私語嗎?
但剛才看到兩個人親吻,埃森先生由衷地感覺到開心。
克勞斯坐起來。
這原本是個躺椅,他將搭在自己身上的書本拿下,叫了一聲父親。
埃森先生看著景玉。
他問:“最近的學業還順利嗎?”
景玉說:“很棒。”
“嗯……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謝謝您的關心,沒有。”
“你喜歡這裡嗎?”
“是的,我很喜歡。”
……
這樣機械而枯燥的對話往複幾遍,埃森先生終於有些無法忍受了。
他試圖找一些共同話題:“聽說你很喜歡兔子,是嗎?”
埃森看到景玉的眼睛瞬間亮起來。
——很好。
——這的確是一個很合適的話題。,
埃森先生這樣想,他聽到景玉快速地回答他:“沒錯。”
埃森先生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他很抱歉自己不能夠用自然的笑容來麵對自己的孩子,但這的確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
“剛好,我讓人買了一些兔子回來,”埃森先生說,“不過,不清楚你喜歡什麼品種。”
——是那種毛絨絨、有著奶油色垂耳朵的兔子好呢?還是那種毛發雪白,有著紅眼睛一樣的珠子?
想要和人建立起一段穩定而親密的關係,共同飼養寵物是一件極好的做法。
埃森先生想,他可以和克勞斯、景玉一起養兔子。
就像小時候的克勞斯,他就和陸葉真一起養了一隻可愛的侏儒兔。
“啊,埃森先生,我不挑剔兔子品種的,”景玉快樂地說,“我喜歡吃麻辣兔肉,當然,紅燒也可以。”
埃森先生:“……”
麻辣?兔肉?
埃森先生愣了幾秒,忽然意識到——
景玉口中的喜歡,似乎是另外一種。
漫長的沉默過後,埃森先生說:“嗯……有些意外的回答。”
——企圖通過寵物來加深羈絆,失敗。
當天晚上,景玉得到了一份美味的麻辣兔肉——當然,兔肉的來源是合法的,並不是寵物兔。
埃森先生仍舊為此感到困惑。
他不得不再度麵對自己的失敗,為了自己並不能夠順利建立完整的親密關係而遺憾。
晚上,埃森先生獨自一人睡在空蕩、遼闊的臥室中,這裡的牆壁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沒有關於黛安的畫,也沒有相片,隻有乾淨卻沒有溫情的牆壁。
他打開燈,坐在深色書桌前,翻開珍藏的相冊。
裡麵有唯一一張他與黛安的合影,當時他和黛安還不算熟悉。
埃森先生提出合影的時候,這個棕黑色頭發眼睛的姑娘明顯驚訝起來,她從鑲嵌著琺琅材質的櫃台後走出來,和埃森先生拍了一張照片。
埃森先生撫摸著照片,他無數次懊惱,在離開法國的時候,他沒有將這位姑娘一起帶走。
——如果當時帶走她呢?
——埃森會選擇向她求婚,用最隆重的方式。她將作為埃森莊園的女士人住進來,裡麵種滿她喜歡的花朵,衣櫃中放滿她喜歡的衣服。
他們或許會有第二個孩子,是個長相像她的女孩,埃森先生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他會將埃森家族的另一半產業給予這個女兒,像教導克勞斯一樣培養她成為合適的接班人……
但是並沒有。
黛安沒有享受過絲毫的富貴,她就躺在那個小小的骨灰盒中,被埋進冰冷黑暗的土地裡。
或許直到生命儘頭,她都不知道埃森先生愛她,一直在試圖尋找她。
聽到敲門聲,埃森將照片放好,提高聲音:“請進。”
腳步聲響起,埃森先生說:“以後睡前不需要送酒過來,我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