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了走親戚之外的出門機會,姊妹眾人興高采烈,一時間榮國府仿佛回到金釧兒出事前的熱鬨。
賈寶玉在暖閣裡隱約仿佛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掙紮著抬頭:“外頭怎麼了?”
在外間榻上縫衣裳的晴雯聞言出去打聽,片刻回來:“二奶奶要出去祈福,姑娘們同去,正在收拾東西呢。”
“祈福?我也哎呦哎呦……”差點忘了屁股上的傷,賈寶玉想要坐起來痛得齜牙咧嘴。
晴雯連忙過來看,見傷口沒流血,扶著他換個姿勢:“你快被折騰,自己不消停,也不叫我們消停。”
賈寶玉被扶著轉身趴下,聲音悶悶的:“都是我惹事才害的她們也不敢說笑,出去也好,等回來家裡又一樣熱鬨了。”
“你也知道是你惹事?既然知道就該老實些。”晴雯檢查過傷口,拿了藥來給他換,再將茶水端過來放在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回去仍舊縫衣裳。
縫了幾下聽不見賈寶玉說話,又抬頭:“想什麼?老太太特意吩咐我們看著你,彆想有的沒的。”
“沒想,就是在床上躺著無趣。”對著茶碗吹幾下,賈寶玉忽然眉飛色舞。“你去把我的書拿來吧。”
“又是那些書,早晚給你扔出去。”嘴上說得凶狠,晴雯仍舊起身從櫃裡找出來給他,直接拍在床上。
襲人從外進來:“在外麵就聽見你們說話,一時看不見就拌起嘴來。”
“沒拌嘴,我叫她給我拿書呢。我這傷快好了,過幾天就能下床。”賈寶玉從小到大不知道挨過多少打,隻要不疼了就全不當回事,翻著書還有幾分歡快。
晴雯看他兩眼,皺著鼻子哼他一聲,轉身出去。
“你也太慣著她了。”襲人歎一聲,坐在床上掀起被子。
賈寶玉不以為然:“姑娘家慣著就慣著,木頭似的守規矩才沒趣兒。彆看了,剛換過藥。”
“不是說等我回來換藥?”
“誰換都一樣。”翻著書頁,賈寶玉早沉浸到書中,順口回應。
“你真是不知道我的心思。”襲人有心再說兩句,又怕惹了他厭煩,隻能歎一聲,從櫃子裡取出繡了一半的肚兜來,坐在床邊繼續繡。
賈寶玉都不能跟著去,賈環等人更不用想。兩日後,李紈、王熙鳳為首帶著眾姊妹往清虛觀去踏青、祈福。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未來,清虛觀老道隻在迎接時露了個麵。進二門,王熙鳳引路走在最前:“那老道是國公爺的替身,你們不必理他。這觀裡每年都派人來散銀子,等往後輪到你們管家,再跟他打交道不遲。”
她既然這樣說了,那就說明這老道不是什麼要緊人物。
走進二門,除了榮國府自家下人,就是十歲以下的小童。眾人去焚香祭拜出來,就不必再限製行動,王熙鳳更直接往後麵戲樓去。
“我可是出來享受的,你們愛看戲就跟我來,不愛看就算了。”
“難得老太太、太太都不在,真是山中無老虎,你個猴子稱霸王。”李紈調侃她兩句,兩人攜手看戲去了。
探春笑道:“她們難得清閒。咱們是去看戲還是看花?這山中道觀雖比不得家中,卻彆有一番野趣。”
“既是野趣,自然要探尋一番。”林黛玉即刻響應,又拉林茈玉。“姐姐,咱們同去。”
“難得出來,當然要去。”
她們三個都去,剩下三個自然也跟著,於是一行人不去看戲不去焚香祝禱,都往後院跑。
道觀總有清修者,清虛觀後院不僅有花圃,還有菜園。花朝節剛過花圃裡熱熱鬨鬨,菜園卻是稀稀落落,幾人研究了一通也沒研究明白種的是什麼作物,最後找了個小道童來。
小道童拱手:“這是我們種的小白菜,姑娘們若是好奇,等晚上可以先摘些,燙鍋子吃。”
“才長這麼幾顆,我們摘了,你們吃什麼?”林黛玉歪著頭不懂,畢竟不是什麼東西都會寫在書上。
“小白菜和其他莊稼不同,它隻要一個月左右就能長成,我們種在這裡就是為了吃著方便。”
眾人恍然大悟。
林茈玉嘴角抽搐。
當富貴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見不到凡間黎民百姓的。她們不認識莊稼,也見不到街上的普通人,甚至都聽不到普通人的聲音,對普通人來說最常見的蔬菜,她們看見了卻不認識。劉姥姥進大觀園沒見過世麵,她們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沒見過世麵?
陪她們裝了一會天真大小姐,林茈玉心累,開始四處亂瞟:“你們看著,我坐一會。”
她們見了新鮮玩意正高興,點頭答應後繼續興衝衝討論:“咱們回去後就以今日出行為題,作詩如何?”
“妙極。第一回詩社錯過正覺可惜,等三妹妹生日後咱們再開詩社,就以今日為題。回去後都好好想想,拿不出詩來是要罰的。”
“罰?是你想奪魁吧。林姑父探花之才,生出的女兒恨不能得個女探花。”
“難道寶姐姐不想?”
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你諷刺我兩句我諷刺你兩句,隻當是姑娘家湊趣兒,林茈玉聽見了也沒說什麼。
正熱鬨,忽聽院牆另一邊傳來男子聲音:“誰在那邊?”
說笑聲戛然而止,院中瞬間死寂。
那邊又響起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大哥怎麼忽然出聲?想必是誰家的女眷,咱們過來歇息彆嚇著人家。”
倒沒有哪條律法說男女絕對不能碰麵,但這種時候有陌生男子在很尷尬。眾人顧不上說笑,匆匆回去找王熙鳳和李紈。
將事情告訴王熙鳳,她直接站起來:“混賬,咱們過來小住他還敢放人進來?把那老道士給我叫來!”
老道士聞訊而來,不僅不心虛反而還樂嗬嗬:“璉二奶奶稍安勿躁,老道自然不會隨意放人進來。道觀往南行是馬場,幾位爺路過這裡歇腳,二奶奶可要去拜見?”
“什麼爺,誰敢在我麵前稱爺?”
王熙鳳下意識就要開罵,見老道士笑得一臉神秘,忽而腦中一閃:“莫非是?”
李紈也反應過來:“莫非是那幾位爺?”
能在京城裡稱爺的一大把,但真正的爺隻有紫禁城裡那幾位。王熙鳳和李紈回過神,火速帶著姑娘們整理形容儀表。
孤男寡女私下相見是不守禮儀,下位者明知上位者在而不去拜見,也是失禮。方才姑娘們跑了是姑娘家自重,再去拜見則是榮國府的體麵。
王熙鳳、李紈雖為人婦,但她們的夫君沒有官職,她們隻能統稱為榮國府家眷。林家姐妹並三春明確些,都是臣女。薛寶釵是民女。她們的共同點就是沒有品級在身,還不夠資格被這些爺親自接見。
老道士幫忙傳話,婆子、小道童前麵開路,一行人領著丫頭,浩浩蕩蕩到幾位爺門前福身問安。
榮國公死了,但榮國公夫人還活著。報上榮國府名號,很快裡頭出來個小廝。
“原來是榮國府女眷,快請免禮。我們幾位爺路過這裡歇息片刻說說話,不知道諸位在,不必多禮。”
王熙鳳忙回:“是我們來得匆忙,擾了幾位爺。”
她們這邊沒有男人,幾位爺那邊沒有女眷,隔著門互相客套幾句就算見過麵。王熙鳳和李紈瞧著差不多,又領眾人行禮告退。
前後匆匆不過一刻鐘,禮節到了就罷。再回到戲樓,薛寶釵有些心不在焉,故作輕快引起話題:“方才裡麵也不知是哪幾位爺,我隻聽過,還沒見過呢。”
前頭王熙鳳瞥她一眼,轉身湊向李紈:“你聽著裡頭有誰?”
李紈想一想:“左不過是排在前麵那幾個。聽聞皇上預備要出京,就在這幾天。”
“怪不得。”
兩人神神秘秘說兩句,很快就把話題轉到戲台上,繼續討論戲目。畢竟不能隨意討論皇家,否則不小心說錯兩句,吃不了兜著走。
後麵姑娘們嘰嘰喳喳早討論起彆的來,方才的事情仿佛沒發生過。
京城天子腳下,隨便伸手就能抓出個皇親貴戚,出門互相遇到是常有的事。何況在家時三春也見過南安太妃等大人物,再加上剛才又沒和各位爺照麵,隔著牆、隔著門,實在算不上大場麵,不值一提。
唯有薛寶釵,表麵看起來平靜如常,實際內心狂跳。
幾十年前薛姨媽低嫁薛家,王夫人高嫁賈家,薛家和賈家的差距可以想見。從商賈之家來到榮國府,薛寶釵已經見識到她這輩子的富貴頂端,卻沒想到原來在那些真正的爺麵前,榮國府也不過如此。
當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寶姐姐,寶姐姐?”
“什麼?”薛寶釵乍然回神,發現林黛玉在旁邊叫她。
“寶姐姐真是瘋了,叫她半晌不回話,也不知在想什麼。一台戲唱罷,大嫂嫂問晚飯想吃什麼。”
“哦,都好。”儘可能端莊得體地回應一句,薛寶釵還是不受控製地想起那些爺來。
卻不知被她惦記的那些爺早已經休息好,騎馬離開清虛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