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岑安都處在心神不寧的狀態裡。
他在學過許多醫療常識以後,對早孕和人流的危害頗為清楚。
這樣的小姑娘,本來應該開開心心的在操場上和朋友們嬉鬨,如今卻要躺上冰冷的手術台,等待著疼痛與恐慌的降臨。
——未滿十八歲貿然進行藥流,不僅會影響她的身體發育,而且可能引發大出血。
等到早班查房結束,葉肅把他帶回了診室,伸手打了一個響指。
無形的結界自動張開,而那個高挑沉悶的男人開始專心整理病例。
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從他的軀殼裡站了起來,就如同細胞分裂一般。
他示意岑安跟上自己,轉身往樓梯間走。
“今天不出門診嗎?”岑安下意識道。
“那個病人今天過來做人流。”他的腳步不疾不徐,如同深秋的微雨:“我帶你去看看她。”
他們現在都是靈體的狀態,本體則寄放在了辦公室裡。
岑安跟在他身後有些訝異,但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位等候在門外的母親身上,她雙手捂著臉,整個人都隱在了陰影裡。
附近的病人來來往往,有些還在談笑聊天,沒有人在意她的心情。
僅僅過了一天,這位母親變得憔悴又蒼老,眼神黯淡了許多。
“先去手術室。”葉肅看了一眼時間:“我知道你在擔心她。”
小女孩已經進去接受麻醉了,他們兩人直接穿牆而過,剛好看見麻醉師把泛著寒光的長針推了進去。
女孩吃痛到悶哼一聲,已經開始無聲的流眼淚了。
岑安下意識地觀察其他醫生的表情,卻發現他們與葉醫生一樣。
平靜,甚至有些公事公辦的冷漠。
“看這裡。”葉肅示意他用靈識看女孩的腹中。
那深灰色的火焰又脹大了一些,但與母體比起來還是很渺小。
伴隨著手術的進行,開始有器械在裡麵進出,而女孩猶如被宰割的動物般躺在那裡,完全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岑安下意識地靠近了一些,突然看清了一些東西。
“那個小孩子……它已經有四肢了?”
看起來才一兩厘米大,可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啊。
“我可以聽見它的心跳聲。”葉肅抬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抓握的姿勢。
剛好吸引器伸了進來,還在左右確認著位置。
葉肅指尖一抬,那團微弱的火焰就落在了吸引器旁,開始劇烈起伏起來——
從燃燒到熄滅,隻需要幾秒鐘。
岑安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握緊了他的袖子,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生命就此隕滅。
“這裡有我照顧,”葉肅抽出了一張符,遞給他道:“你去女廁所的隔間,把它貼在自己的心口,然後去陪陪那個母親吧。”
岑安也完全不想再看後麵刮宮的過程,抓緊符咒點點頭就跑了出去。
他原本覺得,醫生這個職業應該和僧侶一般,充滿溫情和悲憫。
可好像……他把這些事情都想的太簡單了。
女廁所裡空空蕩蕩,他隨便找了個隔間,把那符咒貼到了胸口。
下一秒,那白色的符紙開始無端燃燒,淡淡的薄霧籠罩在了他的身上。
便好像是套上了一層玩偶服一般。
岑安意識到自己多了一身外殼,而且身形也佝僂了起來。
他清了清嗓子,發覺竟是老婆婆的渾濁聲音。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站在鏡子前,有些不太確定地扯了一下臉。
皺皺巴巴的皮膚都好真實……
岑安緩緩走了出去,然後坐在了那母親的身邊。
她還是那副堅強的模樣,可眼神也透露著無助。
岑安想了想,不知道該從哪裡安慰起。
那女人反而先注意到了他,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怎……怎麼了?”
“沒有冒犯的意思,”女人拿出紙巾擦乾了臉頰,苦笑道:“您長得很像我去世多年的母親。”
接下來的對話,似乎都順理成章了許多。
她是一個飯店老板,老公出軌賭博,結婚沒幾年就離婚兩散了。
這個孩子是她一個人用儘全力撫養大的。
在事業最艱難的時候,她每天四點就要去跑菜市場,晚上十二點都不一定能休息。
“我本來想,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定要保護好她,讓她快快樂樂的長大。”大概是許久沒有向誰傾訴的緣故,女人甚至有些哽咽:“可她這麼小,卻在這種地方!”
岑安輕撫著她的背,關切道:“是遇到壞人了嗎?”
“壞人?”那母親露出嘲諷的笑容,從懷裡拿出來一個被摔碎一半屏幕的手機:“她和高中生談了快半年的戀愛,我根本不知道!”
“那個男的,那個混賬——”她有些失控的打開手機,說話時都在哆嗦:“那個男的跟我女兒說,她要是足夠愛他,就應該和他做這種蠢事!”
“她居然信了——她居然信了!”
岑安聽著她講述這些荒唐又淒涼的故事,幫她遞著紙巾,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早起貪黑,就是為了供她將來讀名牌大學,她就是這樣對待她自己的?!”女人終於崩潰到眼淚流滿臉頰,發出歇斯裡地的嗚咽聲:“我愛她愛到拚了命都要養大她,可她愛過她自己嗎?!”
“也許……她是因為沒有感受到你的愛。”岑安歎氣道:“在孩子的視角裡,可能這十幾年裡,自己都是孤獨一人長大的吧。”
從童年到青年,沒有陪伴,沒有溫柔與包容。
所以哪怕要犧牲掉自己的身體,也想去換得另一個陌生人的愛。
無知是一種悲哀。
“你憑什麼這麼說?!”女人露出被激怒的神情,伸手拉扯自己的衣服:“我連一百五十塊的外套都舍不得穿!給她買最好的鞋,最好的教材,請最好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