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走後。
蕭知就一個人坐在屋子裡。
沒過一會, 趙嬤嬤就領了人把早膳送過來了, 一並送來的還有不少包裝精致的禮盒。
丫鬟們送完早膳都已經下去了,趙嬤嬤倒是留了下來,恭恭敬敬朝她稟道:“這是老夫人和侯夫人送來的東西, 說是您昨兒個受了驚嚇,特地給您壓驚用的。”
其實不用趙嬤嬤說,蕭知也能猜到。
經曆昨兒個那樁事之後, 她心裡早就對陸家這些人磨掉了好感, 昨兒個連事情都沒查清楚,就拿著那些醃臟事往她身上栽,如今倒是又來說什麼壓驚的話, 她連個正眼都沒看, 餘光瞥了一下就收回來了,然後握著筷子,同人淡淡道:“嬤嬤且找人幫我收起來吧, 我如今身子既然好了,自然也用不著這些。”
她說這話的時候, 語帶嘲諷,就連那張臉上也有著未加掩飾的冷淡。
可見心裡是厭惡極了陸老夫人和王氏。
趙嬤嬤見她這般,心裡倒是鬆了口氣, 五爺心裡對老夫人還存著口氣, 要是夫人左右搖擺, 隻怕這段夫妻關係也難以和平相處, 好在經了昨兒個事, 夫人心裡也已明白這府裡對她好的也就隻有五爺了。
不怪趙嬤嬤這樣想。
她原本就是外頭請來伺候陸重淵的,要說這偌大的侯府,其實也就五爺是她的正經主子。
小時候五爺被老夫人這般磋磨,她身為下人,明麵上不敢說什麼,可私下難免是有些怪責老夫人的,幼時聰慧靈秀的五爺如今成了這幅不愛言笑的模樣,還不是陸老夫人那些人的錯?
這些年——
陸老夫人好似良心發現似的,突然又想挽回這段母子情了。
也從她這打過主意。
可她知道五爺的性子,哪裡敢幫陸老夫人?她敢拒絕已經讓陸老夫人著了氣,又見她跟五爺的關係,比她這個做母親的還要親密,自然,便又礙了她的眼。
五爺在家的時候還好些。
倘若五爺不在家,她也沒少被陸老夫人指摘過錯。
所以不怪她這個做下人的看不得陸老夫人好,實在是老夫人早些年做的太過。
陸老夫人現在年紀大了,倒是覺得愧對五爺,想挽回這段母子情了,但也不想想她早年做的那些事,哪是三兩句話,做幾件事就能抹去的?
“是,老奴過會便叫人把東西都收起來。”趙嬤嬤收回思緒朝蕭知說了這麼一句,見她已經吃用起了早餐,原本是打算先退下去,可想到另一樁事,她還是住了步子,猶豫了會,和人說道:“昨兒個事,夫人心裡嫉恨他們沒錯。”
“可您日後還要在府裡待著,難免是要同他們相處,這個中關係,還是得靠夫人自己去揣摩。”
身為五爺的奶娘,她自然希望夫人可以一心為五爺,但她也知道這後宅裡的女人不容易,媳婦不比兒子,要是夫人也同五爺一樣對那邊愛答不理的,長久以往難免被人嫉恨。
她年紀大了,早些年五爺也把身契還給她了,現在也已經是自由身了。
如今待在侯府,也不過是擔心五爺的身子。
所以對陸老夫人那邊裝聾作啞也沒什麼關係。
可夫人年紀還小,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五房,總得出去的,要是不處理好婆媳和妯娌關係,恐怕日後在外行走都不易。
隻是這兩邊的關係該怎麼處理,也隻能看夫人自己了。
但凡一個沒處理好......
不管是五爺和陸老夫人,恐怕都會不高興。
蕭知明白趙嬤嬤這是在為她考慮,也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抬起頭朝人露了個笑,“嬤嬤放心,我省得的。”
她雖然心裡厭惡陸老夫人的不辨是非,但也不可能真的不同她來往了。
要想在這個府裡好好走下去,離不開陸老夫人的幫襯。
不過——
陸老夫人想讓她再出手幫忙緩解跟陸重淵的關係,卻是不可能的,彆說陸重淵心裡恨她當年的無情,就連她這個外人都對她當年的行為生出幾分厭惡。
陸重淵日後想緩和這段關係,她自然沒什麼意見。
他若是不想......
她也不會說什麼。
這是陸重淵的選擇,外人沒有資格去乾涉。
至於陸老夫人那邊,陽奉陰違的事,她以前沒乾過,但也不是不會,宮廷爭鬥看了這麼多年,她不是沒見過那些人是怎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隻是以前......她從來不屑,也沒必要用罷了。
又同趙嬤嬤說了幾句,寬了她的心。
蕭知便繼續用起早膳了。
***
等吃完早膳,丫鬟過來收拾東西,蕭知披了件豔色的鬥篷就朝書房走去,今兒個早上,她醒來的時候,陸重淵就離開了。
沒瞧見人。
她也不知道陸重淵這是消氣了還是沒消氣。
還有昨天晚上的事......
陸重淵難道昨兒夜裡真的是在貴妃榻上睡的嗎?
心裡想著這些。
她往外走的步子也沒個停頓。
外頭是蕭索沉寂的冬色,風大,天冷,蕭知縱然披著厚實的鬥篷都還覺得有些冷,一路過去倒也碰到幾個丫鬟,或是拿著灑掃的東西,或是端著托盤,見到她過去就停下步子,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禮。
“都起來吧。”
蕭知隨意擺了擺手,原本是想繼續朝書房走,可餘光瞥見其中一個丫鬟托盤上置著的幾碗湯圓,便停下步子問道,皺眉道:“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了?”
那丫鬟聞言忙道:“回您的話,今兒個是除夕夜。”
除夕?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愣了下,她這幾日因為陸重淵的事,倒是也沒顧著日子,沒想到竟然已到了除夕夜了。
怪不得會有湯圓。
那丫鬟倒也是個靈巧的,見她看著那幾碗湯圓,便同她恭聲道:“這是趙嬤嬤吩咐廚房備下的,五爺不喜歡過年也不喜歡這些形式,五房也就從來隻是應個景。”
說完。
她又輕聲問了一句,“夫人要是想吃的話,奴讓廚房再給您重新備一份熱乎的。”
“不用了,你們吃吧。”
蕭知不喜歡吃湯圓,搖了搖頭,繼續朝書房走去。
書房離主屋還有些距離。
她剛才來的時候想快些見到陸重淵,倒是也沒花彆的心思在其他地方,可這會......她擰著一雙眉,看著這滿院冷清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從趙嬤嬤口中。
蕭知得知陸重淵自從十四歲那年之後便再未去正院過過年。
其實想想也能知道,陸老夫人和其他陸家人對陸重淵的那番態度,就算陸重淵去了,又能如何?不過是一個人待在一旁吃著晚膳,然後看著陸老夫人跟他的兄長姐姐們團團圓圓,喜笑顏開的相處。
這樣的日子,隻會襯得他更加孤獨。
腳下的步子慢了下來。
蕭知看著這院子裡的冷清,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這冷冰冰的一處地方,哪裡有半年迎新年的模樣?大概是知道陸重淵不喜歡,所以就連趙嬤嬤也沒開這個口,偌大的院落冷清又孤寂,彆說貼福字,貼對聯了。
就連那廊下的大紅燈籠也都還是舊年的。
這要是放到以前,蕭知估計看一眼也就算了,她現在沒了家人,過年不過年的,其實和她也沒什麼關係。
可如今——
想著陸重淵的幾次幫忙。
她始終不願他就這麼冷清孤寂下去。
心裡打定主意,蕭知捏了捏拳頭,抿了下唇,然後繼續朝書房走去,這一回,較起先前,倒是快了許多。
等走到書房的時候。
門開著,陸重淵應該是剛用完早膳,這會書房裡也還殘留著一些食物的香味,看到蕭知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也沒有絲毫意外,沒再像以前那樣似的拒人於千裡之外,但也沒說什麼話,就這麼看著她。
侯在一側的慶俞倒是和她打了個招呼,恭聲喊道:“夫人。”
“起來吧。”蕭知隨口說了一句,然後就舉步走了進去,看著陸重淵的時候,她柔了嗓音喊了人一聲,“五爺。”
陸重淵也沒應她,隻是看了她一眼,把手裡的帕子放回到了桌子上,然後自己推著輪椅往一處去,厚重的輪椅壓過地麵的時候,發出不輕不重的響聲。
他不說話。
但也沒趕蕭知走,就握著本書翻看著。
蕭知見他這幅樣子就知道他的氣應該是消了,臉上帶了些笑意,心裡的忐忑也消了下去,她把身上的鬥篷解下後放在一側的架子上,然後就十分自來熟的朝陸重淵走去,“您在看什麼書?”
邊說邊搬了把椅子放在人身邊,就挨著人坐著。
她這幅模樣就跟早些兩個人還沒鬨彆扭時一樣,嗯......比那會還要顯得自然些。
陸重淵也不像以前似的,見她靠近就繃直身子,雖然捏著書頁的手還是有些發緊,但臉上的神色看起來還是比以前好了很多。
他就坐在輪椅上,握著書,語氣平平的說道:“戰國策。”
他比蕭知要高很多,看人的時候得低頭。
這會陸重淵就低頭看著蕭知,以他的角度能夠看到她彎彎的柳葉眉,稍稍有些肉的臉頰,以及兩片縱然不擦口脂也十分好看的紅唇。她其實長得很好看,隻是以前自卑怯懦慣了,整日低著頭,說話做事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所以縱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也讓人瞧不見。
可這陣子,她就跟活過來似的,膽子大了不少,說起話來做起事來也是一副渾不怕的模樣,愛笑,也有些嬌,說起話來的時候,嗓音軟軟糯糯,看著人的時候,那雙杏兒眼清亮的不行。
不怕彆人,也不怕他。
陸重淵握著書頁的手一頓,繼續打量起身邊的蕭知。
蕭知的長相是屬於清秀那一掛,就跟江南那邊的姑娘似的,骨骼纖弱,氣質秀雅,可偏偏她右下眼角處長了顆朱砂痣,倒是讓她又平添幾分風情和生氣。
她平日裡不笑的時候,這幅相貌倒也不覺得怎樣,可若是笑起來就跟活了似的,讓人瞧著便覺得目眩神迷。
此時的陸重淵看著她彎著眉眼,揚著嘴角,就跟失了魂似的。
“戰國策啊......”
蕭知托著下巴輕聲嘟囔了一句。
她最不喜歡這些書了,看的就讓人想睡覺。
她還是喜歡那些精怪誌談的,以前做姑娘的時候,總會讓下人出門去給她淘不少回來,她家裡沒什麼講究,父王母後都是閒和的性子,也無需她去請安,那會她縱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有時候她就趴在床上翻著書。
看到興頭上的時候,又害怕又緊張,抱著個枕頭緊緊裹著被子,但還是不肯把書丟了。
......
原本想陪陸重淵好好看書的,不過看著上麵枯燥的內容,她想了想還是作罷了,轉過頭朝人看去,輕聲喊人:“五爺......”話剛落,她就看到了望著她的陸重淵,眼也不眨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又喊人了一聲,見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蕭知把手往人眼前輕輕晃了晃,等被人抓住了手腕,才問道:“您在想什麼呀?”
這麼入迷。
說完。
又輕輕嘟囔了一聲,“疼。”
陸重淵的力道大的要命,她本來就是個嬌養的,被人箍著手腕,怎麼可能不疼?
聽到她半是嗔怪半是埋怨的話,陸重淵倒是回過神來,他剛才也是應激反應,所以才多用了些力,此時反應過來,自然是立馬鬆開了。
可即便立刻鬆開,身邊小姑娘的手還是顯出了一道明顯的紅痕,白玉般的肌膚上,獨獨手腕那處有著一圈明顯的痕跡。
這也太嬌氣了些。
陸重淵皺了皺眉,他剛才都收了力道了,還是留下了這麼一道痕跡。
倘若他要是再重些,豈不是得把她弄的脫臼?
“去把珍珠膏取過來。”陸重淵皺著眉,沉聲朝慶俞吩咐道。
蕭知還在揉著手腕,聽到這話倒是一怔,剛想說一句“不用了”,可口中的話還沒說出,慶俞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她隻好閉了嘴,繼續拿手輕輕揉著手腕,看著陸重淵皺著眉,臉色不是很好看的模樣。
又問道:“五爺,你怎麼了?剛才我喊了你好幾遍,你都沒聽到。”
他怎麼了?
要是同她說,看她看的入迷了,恐怕她得嚇一跳吧。
他能夠感受到蕭知對他的好,但是這一份好是不是男女之情還有待估量,陸重淵想到這又看了蕭知一眼,點漆如墨的鳳目中好似湧著很多情緒,可他卻抿著唇,什麼話也沒說......正好此時慶俞也已經回來了。
他把藥膏送到了陸重淵的跟前,然後又退到了一旁。
蕭知原本是想自己去拿的,可剛剛伸手就見陸重淵已經把那盒藥膏握在了手中,神色怔怔地看著陸重淵,紅唇也微微張著。
陸重淵不會是想親手幫她擦吧?
心裡的念頭剛湧上來,手就被人抓住了,不同之前那種緊箍到讓人窒息的害怕,這次陸重淵握著她的力道卻很輕,他一邊握著她的手腕,一邊拿藥膏覆在她的那圈紅痕處。
細細塗抹開來後,又把手掌心貼在那處,慢慢搓揉著。
他的手很冷,可蕭知卻像是感覺到一股子熱流穿過身體似的,傳到五臟六腑。
起初。
蕭知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時間長了,倒是覺得這個感覺實在是太過清晰,她也學過武,隻是學武不比騎馬射箭來的輕鬆,她以前學了一陣子也就丟了。
可有些事,她卻是明白的。
比如有些武藝高的人是有內力的。
想想陸重淵現在雖然不能行走,可內力應該還是在的。
那次白盈盈把鎏金手爐朝她砸過來的時候,那麼緊要的關頭,如果不是陸重淵有內力,他怎麼可能會以這樣的速度出現在她的身後?
覆在手腕上的那隻手還是冷冰冰的,一點溫度都沒有,可蕭知卻覺得整個身子都置於暖湯之中。
怕人內力消耗太多。
蕭知把空閒的另一隻手覆到了陸重淵的手背上,軟聲推辭道:“五爺,好了,不疼了。”
陸重淵聞言是看了她傷口處一眼,剛才還十分恐怖的紅痕此時的確是消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沒再多說,收回手又蓋好蓋子,然後才看著人說道:“你剛才要和我說什麼?”
“啊?”
蕭知一愣,等反應過來,想到之前在外頭下的主意,她猶豫了下和人說道:“五爺,今天是除夕,我想把院子裡布置下,你說好嗎?”
話音剛落。
屋子裡的氣氛就低了些。
就連原本侯在一側垂眸不語,把自己當做隱形人的慶俞也驚得抬了頭。
五爺從來不過年,也不過節,這已是多年的習慣了,就連趙嬤嬤跟他也從來不敢勸,生怕五爺生氣。
夫人......這不會又要挨罰了吧。
慶俞有些擔憂的看著兩人。
陸重淵抿著唇看著蕭知,臉色看起來的確有些不大好,他的手上還殘留著一些珍珠膏,在外頭陽光的照映下,看起來有些滑膩。可他卻好似沒有察覺似的,沒有動手去擦,就這麼垂著一雙漆黑的鳳目,神色沉沉地看著人。
他平日裡不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多少人敢直視他。
更不用說這樣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