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抿著唇沒有說話。
如意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她心裡就是有一種感覺。
深深地感覺。
當日王氏那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過如今既然查不到也隻能暫且作罷了,讓人繼續盯著王氏和陸寶棠後,她就壓著心思繼續朝書房走去。
陸重淵不喜歡見外人。
所以蕭知也沒讓如意陪她進去,輕輕叩了下門,就從如意的手中接過托盤走了進去,春來喉嚨澀,陸重淵這些日子時常咳嗽,她便囑咐廚房每日煮一蠱藥膳,祛濕的、潤脾潤喉的。
進去的時候。
陸重淵正坐在西邊的窗下看著書。
聽到聲響,他也沒轉過頭,仍舊坐在輪椅上翻著書,不過若是細察的話,能夠瞧見他輪椅的方向還是偏了一點的,餘光正好可以看到門口走進來的人。
大概是看到來人,陸重淵緊繃的身子鬆懈了很多,不過目光在落在那白瓷蠱的身上,又深深地皺起了眉。
蕭知看著他這幅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把手裡的托盤放在桌子上,然後揭開蓋子,一邊舀著湯水一邊同他嬌聲說道:“慶俞同我說,平日裡丫鬟送過來的藥膳,你都沒怎麼喝,這可不行,李大夫也說了,藥膳補身,平日裡多吃些是有好處的。”
“再說這些日子您還一直咳嗽呢。”
等盛了一碗,她便半彎著腰,端著白瓷碗,柔著嗓音同他說道:“五爺,你嘗嘗看。”
陸重淵捏著手裡的書冊,看著那碗湯黑乎乎的藥膳就抿了唇,他平日裡最厭煩這些苦的東西了,如若不是沒了辦法,他連藥都不想吃,至於藥膳,就更加不用提了......所以這陣子雖然每日都有丫鬟端著藥膳過來。
但其實,他是連碰都沒碰。
就是沒想到趙嬤嬤和慶俞會同她告狀。
深深皺起了眉。
以前他身邊這兩個人最是聽話不過了,他說一,他們從來都是不敢說二的,他說往東,他們也從來不敢背著往西,現在竟然還敢在背後告起他的狀來了?真當他脾氣好了不成?!還是覺得有她撐腰,他拿他們沒有辦法?
陸重淵皺著眉,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若說生氣,倒也不太像,說不清楚說個什麼情緒,隱約是有些彆扭的。
他不喜歡她這幅模樣,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蕭知彎著腰,正同陸重淵平視著。
他臉上是個什麼表情,她自然是看得十分分明的。
看著他這幅彆扭的模樣,蕭知嘴角的弧度又彎起了一些,真跟個小孩子似的,她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怕吃藥膳的呢。
大概是真的相處久了。
如今的蕭知是一點都不怕人,尤其看著他這幅樣子,更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嘴角彎著,眼睛也彎成月牙似的樣子。
嗓音柔柔的,“五爺,你是怕苦嗎?”
像是被人揭穿了自己隱藏的一麵,陸重淵的臉色有些不太好,張口想辯駁卻見眼前人突然朝他攤開手心,那隻白玉般的手上,赫然放著一枚糖果。
是如今城裡賣的最熱門的糖果,被外商海運過來,晶瑩剔透的殼子裡頭隱約還能瞧見彩色的夾心。
陸重淵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就停了。
“五爺吃了藥,就可以吃糖果了。”蕭知就跟哄小孩子似的,輕聲哄著他。
這是剛才喜鵲拿給她的。
如今她掌了家,底下那群拜高踩低的自然也變著法子想孝敬她,可她的麵難見,身邊幾個丫鬟的麵卻容易見,這糖果就是底下的人孝敬給喜鵲的。
蕭知倒也不拘著喜鵲。
她知道這個丫頭的稟性,雖然不如如意聰慧,但機靈敏秀,最主要的是這個丫頭十分衷心。
不過她雖然喜甜,但對糖果卻隻算一般,接過後也隻是隨手放進小荷包裡,沒想到剛才看到陸重淵那副模樣,竟是鬼使神差的從荷包裡取了糖果遞給他。
心裡竟然還忍不住默默想道:這糖果最適合哄小孩子了。
雖然把有煞神之稱的陸重淵當作小孩子,是一件十分詭異的事,可蕭知此時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就是這樣的。
毫不作偽。
陸重淵抿著唇沒說話。
按照他的性子,他其實是不喜歡被這般對待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此時被人這樣哄著,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有些意外的心動。
像是藏了蜜一樣。
心跳的也有些快,咚咚咚咚的。
他垂眸看著蕭知,內心掙紮了一番,像是在選擇保持原本高冷的麵貌,還是從心。最終,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睛彎成月牙形狀的人,抿著唇——
終於還是選擇尊崇自己內心的選擇。
接過白瓷碗,他看都沒看裡頭晃晃蕩蕩的藥膳,仰頭就喝了個乾淨。
喝完之後。
他立馬把那隻碗扔的遠遠地,然後朝人伸出手,聲音很輕,還有些彆扭,“糖。”
他的動作太迅速,以至於蕭知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啊?”
等看到陸重淵不高興的皺了眉,目光卻始終盯著她手心裡的糖,才恍然大悟,“啊,這個啊。”她笑著握過陸重淵的手,然後把手心裡的糖放在了他的手上。
“給。”
說話的時候,她看著陸重淵的麵容,忽略了他臉上那個彆扭至極的神情。
他有時候,還真像個孩子一樣。
蕭知心裡想道。
手心裡突然多了個東西,陸重淵低頭看去,他那隻修長有力,筋絡分明的手上,此時正擺著一顆孩童才喜歡的糖。
他從來沒有吃過糖果。
可他卻是喜歡的,十分喜歡。
稚童的時候,有一回他隨母親出門走親,那戶人家有個孩子,與他同歲,可與他不同的是,那個孩子是家裡的獨苗,前呼後擁,千寵萬寵的。
他被人帶過去和那孩子一道玩。
大概那會的小孩都喜歡炫耀,不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兒聽來的閒話,知道他在家裡並不受寵,先是拿了一堆他沒見過的禮物,後來又拿了一堆吃的。
其中就有這樣的糖果。
“哎,你肯定沒吃過這樣的糖果吧?我跟你說,這是我父親特地遣人從海外買來的,彆的地方都沒有!”小霸王意氣風發的仰著脖子,朝他炫耀。
大概是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小霸王繼續仰著頭,問他,“想吃嗎?”
小孩子哪有不貪嘴的?
尤其還是這樣的稀罕玩意。
可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眼神,隻要他說“想”,這個小霸王一定會讓他做不喜歡做的事,所以他隻是抿著唇沒說話。
等回去的馬車上,他才小心翼翼的和自己的母親說起想吃糖果,他忍了一天,終於在自己最為信任的人麵前說出了自己的渴望。
可他的母親呢?
他的母親隻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斥責他,“你都多大了還要吃糖?讀書不會,寫字不會,你有什麼臉麵問我要東西?”
幼時的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說滿心希冀和期待的,他期待著自己的母親會滿足他的要求,會抱著他笑著喂他吃糖果。
可他什麼都沒等到。
沒有擁抱,沒有歡笑,沒有糖果。
他幼時曾期待過的一切都不曾出現,到後來,他有能力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卻已經沒有當初的心情了。
童年時候缺少的那一部分,終究是填補不了的。
可此時——
他竟然覺得那空落落的一角,好像正在被慢慢填補。
慢慢地。
一點點地。
填補起來。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手心裡的那顆糖。
蕭知看他一直盯著那顆糖,眉梢眼角忍不住揚起了一些,但仿佛怕其他人看見似的,隻揚起一瞬就又壓了下去,有些好笑他這般反應,更有些忍不住逗他。
“五爺不吃嗎?吃了糖就不苦了哦。”她彎著一雙眼,輕輕哄他。
陸重淵想吃的,可看著她這幅哄孩子的樣子,薄唇抿緊了一些,他是她的夫君,可不是她的孩子,原先緊握著的手鬆開,收起視線,輕哼一聲,一副一點都不喜歡的樣子,扔在一旁的茶幾上,“不過小孩玩意。”
小孩玩意,你剛才還盯這麼久?
蕭知有些好笑他的反應言語,但老虎嘴上捋胡須的事,還是不能太過。所以她也隻是笑了笑就沒說什麼了,站起身把白瓷碗收了回去,然後看了一眼旁邊放著的書。
輕輕笑了下,“五爺,我給你念書聽吧。”
聽到這話,陸重淵倒是有些詫異的望著她,“你今天......不去忙了?”
蕭知聽出他不同先前的語氣,微微一愣,就連拿書的動作都停在了半空,不過也隻是一瞬,她就恢複如常,笑著同人說道:“不去了,今天陪你。”
說話的時候。
她心中難免有些自責。
這段時日,她整日操勞陸家的事物以及建立自己的人脈關係網,實在是太忙了。
倒是忘記陪陸重淵了。
他原本就是個孤僻的性子,平日裡也隻習慣讓慶俞隨侍身側,可慶俞再好,也隻是隨侍,說不了那些關切的家常話。
所以大多時候,陸重淵還是像以前那樣,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吃飯。
日後她還是多抽些空陪一陪陸重淵吧。
彆讓他一個人,那麼孤獨。
想到這,蕭知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她伸手拿起書,然後坐在圓墩上,低著頭輕輕念著。
開著窗的書房裡隻有她清越如黃鶯般的聲音。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他的手架在扶手上,身形麵容不似以往那樣緊繃,垂下眼眸,看著麵前這個捧書低頭的女人,他曝露在日光下的那張臉,有著往日從未有過的柔和。
就連那雙狹長的丹鳳目也是十分溫柔的。
倘若蕭知此時能抬頭,一定能從陸重淵的臉上找到以往從未看見過的溫柔神情。
“五爺,夫人。”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是如意在敲門。
陸重淵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立刻收斂起了臉上的神色,轉過頭,他臉上表情淡淡,仿佛剛才那個溫柔麵容的不是他。
蕭知也跟著抬了頭,她心裡是有些詫異的。
如果沒事的話,如意絕對是不會打擾他們的,估計是出了什麼事,她把書放在膝蓋上,也沒讓人進來,隻是開口問道:“什麼事?”
“先前外院有人過來傳話,說是崔家遞來了帖子,請您和五爺三日後一同出席崔相的生辰宴。”如意在外頭恭聲稟道。
整個京城姓崔的人家並不在少數,可崔相卻隻有一家。
蕭知捧書的動作一頓。
她早些日子就算過了,估摸這段日子就會有人來請她赴宴了,畢竟她的名聲已經打出去了,不管是好是壞,現在京城裡的那些貴人肯定對她很感興趣。
不過。
她倒是沒想到頭一家請她的竟然是崔家。
陸重淵轉過頭看著蕭知,凝視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想去?”
這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他篤定,她想去。
蕭知自然是想去的,她做了這麼多,不就是想著能把名聲打出去,然後和那些貴人們接觸,再想法子找人幫忙洗清父母的冤屈。
而崔家。
正是她心中的第一選擇。
她也沒有猶豫,轉過頭直視著陸重淵,點了點頭,“想去的。”
嗓音雖然細,語氣卻很堅定。
可她心裡其實還是有一抹擔憂的。
她近些日子的行事,彆人或許不會察覺什麼,但陸重淵——他心思原本就要比彆人細,多年的軍旅生活更是讓他十分擅長察言觀色。
她擔心陸重淵會察覺她要做什麼。
不過有些事,蕭知也沒想過瞞,所以她看著陸重淵,輕輕抿了下唇,沒有避開他的視線,重複道:“五爺,我想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
原本蕭知一以為得費一番口舌,卻沒想到陸重淵竟然答應的如此輕巧,他甚至什麼都沒有詢問,就直截了當的答應了。
甚至於——
“我同你一道去。”陸重淵看著蕭知,說道。
“什,什麼?”
蕭知怔怔地望著陸重淵,有些沒能反應過來,陸重淵說了什麼,他陪她一道去?她,她沒聽錯吧?這可比陸重淵答應讓她去參加宴席還要令人驚訝。
自打陸重淵受傷之後便很少出過門,唯一一次還是陪她去參加元宵節燈會。
可那日,他們也是避人耳目,一路上都在馬車裡,未曾露過麵。而崔相的生辰宴會必然會有許多人,熟悉的,陌生的,都會在。
她知道陸重淵不喜歡見那些人。
以前或許隻是厭煩,而如今,恐怕也有不喜那些人的目光。
畢竟那日若是陸重淵要是登門拜訪,必定會有許多人圍觀,而不管那些人明麵上是如何的恭敬奉承,私下裡的閒言碎語是不會少的。
陸重淵肯定不喜歡那些人的目光。
抿了抿唇,蕭知看著陸重淵,聲音有些猶豫,“五爺,你......”
“什麼?”陸重淵垂眸望著她,語氣平平,似是沒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猶豫。
蕭知抬眼看著陸重淵,須臾之後,她突然綻開了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沒什麼。”她說完,突然伸手,握住了陸重淵的手。
細弱無骨的手,似是無力,又好像用儘了許多力氣似的。
“等那日,我們一起去。”
陸重淵看著覆在手上的那隻手,很小巧也很柔弱,可有時候又像是擁有著無限的力量。沒有說話,他就這樣低頭看著她,好一會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其實是不喜歡這些宴會的。
以前不喜歡。
如今更是。
可她既然喜歡,他倒是願意陪著她走這一趟。
與她一起。
蕭知如今不僅長著府中事物,還有五房的事,未過須臾,又有人來請她了,陸重淵心裡不高興,他不喜歡被人打擾相處的時間。
但要他出口挽留,又實在是太過為難了一些。
所以他也隻是低著頭,抿著唇,把玩著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五爺,那我過去一趟。”蕭知同陸重淵打著商量,大概是看出他有些悶悶不樂,她又輕輕補了一句,“我今日摘了許多桃花,過會給你做桃花餅,好不好?”
她現在私下練過幾次。
做出來的味道雖然比不過幾個廚子,但也算是不錯了。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微微下垂的丹鳳目流露出一道光亮,心情好了許多,“嗯。”
蕭知見此也就未再滯留,隻是在臨行前把他膝蓋上的薄毯重新掖了掖,然後便拿著白瓷蠱離開了。
等到蕭知走後,陸重淵才轉過身,朝她離去的身影看去,那道豔紅色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可他卻遲遲沒有收回目光。
過了好久。
他才把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粒糖上。
小心翼翼,又鄭重其事地取了過來,糖果被他夾在手指間,在陽光的照映下,這枚糖果看起來更加晶瑩剔透了,他像是猶豫了一會,把糖果放在嘴邊。
然後嘗試著,輕輕舔了一下。
甜。
很甜。
沁人心脾的甜度。
他不喜歡吃甜,可此時卻如獲至珍似的,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口中,舍不得咬碎,怕很快就沒了,就這麼藏在後槽牙裡。
幼時缺失的那一部分,竟然在如今得到了圓滿。
陸重淵伸手放在心口處,感受著那裡“咚咚咚”的心跳,終於忍不住,彎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