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宋詩和袁夫人之外,還有一個人心中也有所疑慮,不過倒不是疑慮這件事是不是蕭知做得,而是自己的女兒說得那番話。
這人便是崔夫人。
她輕輕擰著一雙眉看著崔妤,心中暗想:阿妤先前那番話,雖然隱晦,但摘指意味很濃,算是直接蓋棺定論了。
這不像是阿妤能做出來的。
輕輕皺了皺柳葉眉,但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說道什麼,反而落了阿妤的臉麵,看了眼混亂的景象,她也隻能開口說道:“這大太陽的,我們都圍在這也不像樣子,要不然先回花廳。”
“我已經請好大夫了,先給白家姑娘診治一番。”
崔夫人這話說完,目光轉向蕭知。
蕭知此時也已經站起來了,由如意扶著,她的腰還有些疼,腳也疼得厲害,本來蹲著的時候還好些,這樣站起來,受得力多了,那股子疼勁也就跟壓不住似得。
可她向來是個要強的。
寧可自己疼得要死,也不肯低下頭,彎下一寸腰身。
細白又修長的手死死扣著如意的手臂,咬著牙挺直著,任憑那些帶著嫌惡、厭棄、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沒有避開,就這麼任由她們看著,打量著。
“至於陸夫人——”
崔夫人迎著蕭知這樣的目光,後頭的話竟然有些難言,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眼前這個婦人十分年輕,可她的身上的氣勢卻讓人覺得十分恐怖。
不是陸重淵那種帶著戾氣和血腥氣的氣勢。
而是那種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貴人,令人不敢直視。
剛想再開口。
可話還沒出口,不遠處就傳來一道暴戾又陰沉的男聲,“她什麼?!”
在場之人對這道聲音都十分熟悉。
可以說,這句話餘音還未消,在場的一眾人就已經白了一張臉,不管是貴女還是那群養尊處優的貴婦人紛紛退後幾步,有些惶恐的朝聲音來源處看過去。
就連向來四平八穩的崔夫人此時也輕微的變了臉。
耳聽著越來越近的輪椅壓過地麵的聲音,她稍稍緩和了下氣息才轉身看過去,看到出現在小道上的陸重淵主仆,目光觸及輪椅上男人陰沉的麵貌,她心下微驚。
勉強壓住心中的驚懼,迎上前去,“陸都督,您——”
話未說完。
陸重淵就已經掀了眼簾看過來,那雙平日裡就十分幽深的鳳目此時更像是湧著兩團霧似的,看著人的時候,不帶絲毫情緒,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縱然崔夫人再沉穩,迎著這樣的目光也不免有些害怕。
好在。
陸重淵也隻是這麼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他的目光循過眾人,最後落在湖泊旁邊的蕭知身上,剛想張口讓她過來,可目光觸及她慘白的臉以及緊繃的身形,臉色一變。
他沒讓慶俞推他,自己推著輪椅朝蕭知的方向過去。
“怎麼回事?”他握著蕭知的手,顫著聲音沉聲問道。
沒想到陸重淵會出現。
蕭知在驚訝之餘,倒是又笑開了,聽出他打顫的聲音,也察覺出他握著她的手正在發抖,明明自己也疼得要死,但還是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安撫起陸重淵,“我沒事。”
恐人不信,又輕輕捏了下他的手,補了一句,“真的,我沒事的。”
她越是一副堅強模樣,陸重淵就越是心疼,握著她的手都收緊了一些,薄唇也抿得死緊,好一會,他才沉思朝如意問道:“你說。”
如意早就受不了了,一聽這話,剛想開口就看到不遠處走過來的陸承策,話一頓,可想到剛才和主子聽到的那番話,她咬著唇未再理會陸承策,隻是朝陸重淵恭聲說了這樁事。
說完,又補道:“白姑娘的下人胡亂攀扯主子也就算了,三小姐明明什麼都沒看見還要攀扯主子。”
“還有——”如意把目光轉向崔妤,見她眼皮子猛地一跳,攥著拳頭咬牙道:“崔小姐身為崔家的主人,不辨是非,竟是問也不問就信了三小姐的話。”
統統說完之後,她才看向陸重淵,繼續道:“五爺,您可一定要為主子做主。”
她說話的時候。
陸重淵沒有開口,也不準蕭知開口。
等她說完。
他才看向蕭知,冷著一張臉,沉聲問道:“這就是你說的沒事?!”要不是現在大庭廣眾,他都想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丫頭了,來前怎麼同他保證的,遇到困難就讓如意來找他。
她倒好!
把自己搞成這幅鬼樣子,現在還不肯跟他說實話。
好,真是好極了!
看著一臉“凶相”的陸重淵,蕭知心裡也很無奈,她跟陸重淵說沒事,是因為她自己就可以解決這件事,沒必要這樣的小事都要勞煩到他,他本來身子就不好,還要替她操勞這個,操勞那個。
也太辛苦了一些。
“五爺......”
張口還想再說什麼。
可不等她說完,陸重淵就瞪著她,沉聲斥道:“閉嘴,回頭再收拾你。”
蕭知看著他這幅樣子,倒是也沒害怕,見他凶巴巴的吼她,也隻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就乖乖巧巧、從善如流的閉起了嘴巴。
一副十分聽話的模樣。
見她果真不再開口。
陸重淵心裡那口氣總算是好了很多,怕她摔倒,指使慶俞過來吩咐一聲,沒一會功夫,慶俞就搬著一把椅子放到了蕭知的身後,同她恭聲說道:“夫人,您先坐。”
“嗯。”
蕭知點了點頭,倒也沒客氣。
她的腳本來就已經疼得厲害了,強撐著反而容易丟臉,由如意扶著坐下,和陸重淵也算是並肩同坐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確定自己可以解決這件事。
但在這樣一個被眾人指責、非議的時候,有個人能站在自己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疑是讓人高興的。
她轉過頭看著身邊的陸重淵,看他沉著臉,看他皺著眉,看他一副不高興的模樣,心下竟然有些無端的歡喜,就像那一次在陸家,也是這樣,她被眾人非議、被眾人辱罵,
陸重淵跟個天神一樣出現了。
能察覺到身邊人看過來的目光,陸重淵皺了皺眉,沒有說話,他隻是坐在輪椅上,雙手不似先前那樣緊握,而是攤放在兩側,身形也沒有剛才那樣緊繃,是慵懶和閒適的。
可他這幅閒適模樣,不會讓人有一絲鬆懈。
反而落在旁人的眼中,給他們一種更為可怕的感覺。
陸重淵察覺到他們的害怕也沒說話,就這麼一寸寸的看過,目光在落到那個伏跪的丫鬟、站著的陸寶棠和崔妤時多加停留一瞬,最後他看著崔夫人,沉聲問道:“崔夫人,你還沒有同我說,她什麼?”
指腹落在白玉扳指上。
目不斜視,看著她,繼續道:“我若不來,崔夫人打算如何?”
崔夫人平日裡在後宅也是常勝將軍,可碰到陸重淵這樣的人,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支吾半天,還是崔省上前,拱手道:“陸都督,家母絕對沒有對陸夫人不敬的意思。”
“今日這事,實在是各有各的道理,加之陸三小姐......”
崔省語氣微頓,未再往下,可意思卻十分明確,“家母也隻是想請陸夫人去花廳坐坐,問清事情的狀況罷了。”
“問清?”
陸重淵嗤笑一聲,“崔夫人心裡不是早就有章程了嗎?事發至今,你任聽她們花言巧語,卻不曾問過我夫人一句,這就是你的問清?!好一個門風清白的崔家,好一個斷案公正的崔夫人!”
“本都督今日還真是開了眼見了。”
這是他受傷以後,第一次在外自稱“都督”二字,也是第一次這樣不給彆人臉麵。
不管是其餘圍觀的人,還是崔家這母子三人,刹那間都白了臉,縱使心性沉穩如崔省,此時也不由得慘白了一張臉,他張口想說些什麼,可有些話,由他往下說,反而對崔家不利。
可若是不說——
好在,他不說,有人倒是替他說了。
“陸都督,您這話就未免有失偏頗了!”一個身穿月白色錦衣的年輕男子從人堆裡走了出來,他長相十分清秀,單能看到他穿著的這一身衣裳其實已經有些泛白了。
今日來赴宴的除了世家名門,還有一些清流。
這男子姓蘇,單名一個信字,算是崔相的學生,所以即便出身不好,但還是能跟這一群人玩得十分好。這人便是剛才陸重淵進門的時候,暗中指責陸重淵的人,他向來不喜歡陸重淵行為做事,太過囂張放肆。
尤其當年他的好友隻是頂撞了陸重淵一番就被他扔出門去,丟了臉麵,也徹底斷了前程。
想到這。
他心裡的怒火更是燒不斷。
咬著牙。
麵上倒還是一副溫和模樣,“陸夫人和白小姐各有各的道理,無論誰說,我們都不好偏聽偏信,好在有陸三小姐,她雖然身為陸家人,但能不顧親疏遠近,毅然站出來摘指陸夫人的過錯。”
“眼見為實,事情發展成這樣,大家都不想看到。”
似是歎了口氣,他又道:“我們知道您疼愛您的夫人,但不能因為陸夫人是您的妻子,您便想不顧事情真相,顛倒是非黑白,庇護她,而摘指崔家的過錯吧?”
他一字一句仿佛有理有據,加之他聲音溫和,十分令人信服。
原先畏懼,但其實心裡對陸重淵也有諸多抱怨的一眾人一聽這話也紛紛說道:“陸都督這樣才是有失公允吧。”
“陸三小姐作為陸家人都出來說明真相了,陸都督竟然還裝作聽不見似的,堂堂一品大官,竟是一點都不公正!”
“白小姐落成這種地步,陸夫人有大錯,一定不能就這麼放過她!”
“送她去見官!”
......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的,仿佛出事的是他們一樣,其實他們哪有這麼好的閒情雅致去管其他人的事,實在是看陸重淵不順眼很久了,如今有人開了頭,自然也就不管不顧的想把這股子怨氣發泄出來。
聲音越來越響,崔省說了幾聲,也沒能讓他們停下。
轉頭朝陸重淵看去,果然見他已經陰沉了一張臉,他心中驚懼,可迎著這樣的陸重淵也不知該說什麼。
陸重淵冷眼旁觀看著這一群義憤填膺的年輕男子,扣在扶手上的手握得越來越用力,他從來不在乎其他人是怎麼說他的,冷嘲熱諷,譏言笑語,他聽得多了。
可說她,不行。
他整個人沉著一張臉,陰森森地盯著他們,張口想說一句“我陸重淵想保一個人,誰敢阻攔?”
隻是話未出口。
他因為暴怒而青筋暴跳的一隻手就被人按住了。
緊繃的身形一頓,他詫異的看過去,便見蕭知正掛著一個溫和的笑,望著他,似是在撫平他的暴戾似的,在他看過去的時候,還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又明媚的笑。
“五爺,我來吧。”
蕭知握著他的手,低聲說道。
陸重淵眼眸微閃,張口想說什麼,但嘴唇蠕動一番,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良久。
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蕭知見他應允又露了個笑,鬆開手,端坐在椅子上,然後看著崔夫人,道:“崔夫人,我腳傷未愈,不好起身,便托大坐在這兒同您說話了。”說完,她便朝人點了點頭。
一副先禮後兵的樣子。
“陸夫人受傷了?”
崔夫人驚訝道,神情倒並未作偽,剛才阿妤說的時候可沒提起這一茬。她轉頭看了崔妤一眼,眼中隱含責怪,隻是這會人多眼雜,她也不好開口,隻能轉頭同蕭知道:“陸夫人既然受傷了,且好生坐著,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蕭知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就真的“但說無妨”了。
“我家五爺雖然言辭有所不妥,但有幾點卻未曾說錯,事發至今,在場這麼多人任憑那個丫鬟和我家三小姐說道,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自然,我的丫鬟是有幫我說話的。”
“可顯然,你們並不相信。”
她像是歎了口氣,一副受傷的模樣。
那蘇信見此,便道:“陸夫人,並非我們不相信,實在是您這邊除了您的貼身丫鬟便無人可證了,您......”
“這位公子可是又想說什麼眼見為實的話了?”
早在剛才,蕭知就察覺出這個男人對陸重淵的敵意了,甚至剛才那些人如此義憤填膺也都是被他引起來的,想來這個人是想讓陸重淵生氣、暴怒,最後引起公憤才好。
心下有些厭惡這人的行徑。
麵上倒是沒什麼顯露,“可公子讀聖賢書,理應知道有時候,眼見並不能為實,更何況——”她說到這,一頓,轉頭朝站在一旁的陸寶棠看了一眼,聲音也冷了三分,“有些人還沒眼見為實呢。”
“你——”
陸寶棠見她看過來還想再說,可蕭知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閒閒地收回視線,繼續看著崔夫人說道:“我知道蕭知的情況對我很不利,大家有疑慮,有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不過剛才事發的時候,若說旁觀者,倒也不止我家三小姐一人。”
崔夫人一怔:“陸夫人的意思是——”
“喏。”
蕭知指著站在原地,自從崔夫人等人出現後就沒再說過的柳從元看去,笑道:“這個不是還有個人嗎?咱們這位柳公子可比三小姐知道的多了。”
冷不丁又被點到名,還收到所有注目禮的柳從元心下一驚,臉色一白,步子也忍不住往後退去,可身後就是湖泊,再倒退可就要掉進湖裡了,他隻能勉強穩住身形。
“陸夫人這是什麼意思?我剛才隻顧著救人了,可什麼都不知道。”
他說完一副煩躁模樣,“真是好人沒好命,今天小爺好不容易心情好,救個人,就——”話還沒說完,柳從元就察覺到有一道陰沉沉、冷冰冰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誰。
柳從元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話卻說不下去了,好一會也隻能嘀咕一聲,“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蕭知就坐在椅子上,滿麵溫和笑容的看著他,“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的聲音帶著吳儂軟語的味道,臉上的笑也是很溫柔的樣子,“你若不知道,那你懷裡那塊玉佩又是誰的呢?”
玉佩?
眾人一怔,紛紛注視過去。
柳從元因為落水的緣故,衣服還貼在身上,眾人可以看到他胸口有微微凸起的形狀,而衣襟那處還有一條紅色的穗子,底下墜著一個小鈴鐺,此時隨風一吹,這個鈴鐺就發出清脆的聲響。
旁人聽到了。
柳從元也聽到了。
他臉色一白,剛想收好,可不等他動手,蕭知就沉聲發了話,“慶俞,拿過來。”
“是!”
慶俞應聲。
跟一陣風似的,慶俞從柳從元的懷裡奪過玉佩,來到蕭知的麵前,他雙手攤放,手心裡赫然是一塊白玉做得玉佩,這塊玉佩無論是雕工還是樣式都價值千金。
有認識這塊玉佩的,忍不住說道:“哎?這不是白姑娘平日最喜歡的玉佩嗎?”
蕭知沒有理會那些人的聲音,隻是握著手中這塊玉佩,看著柳從元笑道:“這是白小姐的玉佩,為何會在柳公子的懷裡?”眼見柳從元張口欲言,又笑道:“柳公子可要想清楚在說話,這塊玉佩的來曆,可不簡單呢。”
不簡單?
怎麼不簡單了?
柳從元本來想開口,此時卻停了下來,愣愣看著蕭知。
“這塊玉佩啊是當年皇後娘娘親賜給寶安郡主的,算是禦賜之物——”蕭知握著這塊玉佩,仍是笑眯眯地看著柳從元,“柳公子可彆拿什麼不小心拿錯了來說話,你該知道,這禦賜之物啊,可不是能隨便拿錯的。”
“什麼?!”
柳從元這下子是真得呆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丫鬟給他的玉佩還有這樣的來曆。
要麼承認,肯定逃不了一頓責罰。
要麼否認,可這胡亂拿禦賜之物的事傳出去,天家怎麼可能給他好果子吃?!
有小聰明卻沒什麼大智慧的柳從元火急火燎想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心底那口氣,狠狠踹了伏在白盈盈身邊的那個丫鬟一腳,嘴裡更是罵道:“你個賤人,害苦我了!”
本來隻是想賺點小錢,占點小便宜,沒想到竟然遭了這樣的大罪。
真是氣死他了!
一腳不夠,又連著踢了好幾腳,直把那個丫鬟踢得吐血才轉頭跪在陸重淵的麵前,求饒道:“陸都督,是這個丫鬟,這個丫鬟給了我玉佩,讓我在陸夫人掉進河裡的時候出現英雄救美。”
有些話,他不敢說,隻能在這個男人陰鷙目光的注視下,拚命求饒。
可縱然他不說,在場人也都聽明白了。
今日這事竟是白盈盈指使的,她原本是打算推蕭知入河的時候,讓柳從元出現英雄救美,可柳從元是個什麼人?名聲這麼難聽,被他救了,回頭還指不定要傳出什麼話呢?!
隻是陰差陽錯,蕭知沒掉進河裡,反而是白盈盈掉了河,自己嘗了苦果。
可是——
剛才那位陸三小姐不是說看到了嗎?
眾人目光狐疑地朝陸寶棠看過去,卻見剛才還一臉正氣的陸寶棠此時已滿臉青白,站都站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