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切,很快就被一陣軍靴落地的沉重腳步聲打破了。
腳步聲很急,甚至是急速奔跑的,桐川大營距湯穀道將近六百裡路,小將梁丹跑死了兩匹膘馬,硬是用了一晝夜的時間生生趕到。
他一身染血戰甲,“砰”一聲跪於階下,仰麵一臉急切雙目發紅:““稟夫人,主公胸腹中箭,危矣!”
“你說什麼?!”
邵箐猛站起時帶倒了信匣,近百封信淩亂撒了一地,她顧不上收拾急急奔至房門前,乍聞噩耗。
腦海空白一瞬,眼前一黑,她身軀晃了晃,頭暈眼花手足發軟竟難以站立。
但邵箐下一瞬就站穩了。
“快!備馬,我現在就去桐川!”
……
邵箐從沒想過,自己能騎這麼快的馬,從漢中到桐川大營,她僅僅用了比梁丹多了一個時辰的時間。
風塵撲麵,她甚至忘了帶個鬥笠擋一擋;盛夏正午的烈陽直射而下,炙烤得人的的皮膚一陣陣熾疼;水分流失嘴唇乾疼,她甚至忘了需要喝一點水。
一切的一切,邵箐統統不覺,心急如焚的她隻一意打馬狂奔,盼望早一刻趕到她夫君身邊去。
她祈求滿天神佛,保佑他平安渡過,隻是咀嚼著胸腹中箭,深深貫穿這些字眼,她心臟無法控製地一陣陣顫栗。
這種傷,還身處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她不敢再想。
甚至,甚至她如何急趕,都兩三天多過去了,這,這……
“不會的,夫君在等著我!”
臉上有涼意,一抹滿手淚,她努力集中精神,不許自己多想,咬牙又狠狠揚鞭。
駿馬吃痛,更快了幾分。
邵箐是在入夜時分趕到大營的,桐川硝煙餘韻仍在,血腥味揮之不去,她絲毫不覺,狂奔至中帳前勒停馬,人翻滾了下來。
是真翻滾,雙腿僵硬她無法站住,直接往地上撲,剛出來的季桓見狀大驚,也顧不上男女之彆,趕緊上前扶住。
“季先生,夫君如何了?”
邵箐顧不上其他,仰臉急問。
她嗓子嘶啞,但映入眼簾的是中帳親衛林立,燈火通明,最壞的情形肯定沒發生,她繃緊的心弦陡然一鬆,但還是很怕,仰臉看向季桓的目光甚至帶祈求。
祈求他不要說出不好的話來。
邵箐滿麵塵土,鬢發散亂,一雙大大的杏目泛著血絲,嘴唇乾裂,她來得是這麼的快。
兩天沒闔眼的季桓也是憔悴至極,他歎了一聲,說出的消息沒有最壞,但也不好:“主公重傷,仍瀕危,顏大夫說,這二日若能醒,才能確保無礙。”
魏景這二日一度垂危,又高熱不退,最後他都挺過來了。但目前仍處於危險期。顏明原話的是,這兩日若能醒,才算轉危為安了。
否則,……
顏明不懂細菌,但他已知道病房需嚴格保持清潔,不用解釋,邵箐即便心急如焚,也去仔細清洗乾淨才匆匆進了中帳。
急步奔入內賬,首先映入眼簾是一張如白紙般毫無血色的麵龐,魏景雙目緊緊閉合躺在行軍床上,胸腹、腿部纏著一圈圈麻布繃帶,上頭染有褐紅血跡。
濃鬱的苦澀藥味,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愈發顯得他張臉蒼白如紙,脆弱,仿佛一撕就碎。
心臟仿佛什麼抓住狠狠一擰,整個胸腔登時一窒,這突如其來的痛楚太過強烈,邵箐不得不微微彎腰,蹙眉按住心臟位置。
她眼淚刷刷落下。
她不是第一次見魏景重傷昏闕,但對比起黔水時那種更理智的擔憂,這一瞬的心臟疼得仿佛要窒息。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扶了扶,她幾步衝上前,撲跪在他床邊,用力握住他的大手。
“夫君,夫君我來了。”
他的手有點燙,大概是剛剛發熱才緩下來。邵箐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頸動脈和呼吸,微弱如絲,輕得仿佛隨時都會停滯。
“夫君我來了。”
她喉頭哽咽,將他的大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你睜開眼看看我。”
邵箐知道意誌力的重要性,她也真的情難自控,屋裡還有軍醫童子輪值守著,但她一點不在意,低低哭著:“你不是和我去看峽流麼?我來了,你可不能騙我!”
往昔這個屹立如山,仿若風雨不侵的男人,不過一轉身,就這麼氣息奄奄地躺著這,隨時都有可能……
“不!”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
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明白過生命的脆弱,她原來這麼輕易就可能失去他,徹底失去,永遠失去。
這一認知與眼前虛弱蒼白的麵龐重疊,重重擊中她的心坎。
她左胸處無法抑製地一陣陣絞痛,她拚命搖頭;“不,不,不要!”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搠住了她,她不要失去他,她絕不能失去他!
曾幾何時,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外來者,孤身一人最好不過,但今時今日,她發現自己已無法接受失去他。
沒了他,這世上她就真孤身一人了,孤零零的,無人再為她的喜而喜,也再無人為她的憂而憂。
“嗚嗚,夫君!”
擔憂,恐慌,悲傷,統統化作淚水,泉湧而出。淚水浸潤了臉頰那隻大手,可惜這回,大手始終沒有動一動,為她拭去淚水。
邵箐淚不儘,嗚嗚咽咽大半個時辰,乾啞的嗓子澀澀地疼著,她不停地喊他。
“夫君,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以後都聽你了,你快醒醒。”
“夫君,……”
淚眼朦朧間,卻恍惚看見他枕畔放置著一束金燦燦的物事,仔細一看,原來一束賞玩用的精致算籌,五六根,用染了血的細細綢帶小心紮著。
“這是主公隨身所攜之物,我們不敢輕動,就先放在此處。”藥童見邵箐愣愣看著,忙仔細解釋。
事實上,魏景的貼身放置在胸前暗袋的,雖然不知道他為何這般珍重這小玩意,但誰也不敢亂扔,見一點點也不礙事,就放回他的枕邊。
邵箐當然知道這是什麼,這還是她給他的。那日魏景拒絕了史女,她表示給他加一分,還笑說就這算籌來算分。
這六根算籌他寶貝得很,因為城池不久居,他甚至不肯留下,每每離開,總會揣上這幾根寶貝算籌,貼身放著,就怕丟了。
愣愣地看著,眼前一片朦朧,隔著淚光,那根染上他鮮血的綢帶渲染出一片赤色,一圈又一圈,絞痛了邵箐的心。
她失聲痛哭。
不是低聲嗚咽,不是無聲落淚,她捂住臉,無法控製自己渾身顫抖哭了出聲。
“夫君,是我不好,我不對!”
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的怯懦,痛恨自己的謹慎,讓他苦惱,讓他神傷。
“我改,我從現在就改,我再不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在這一刻她決定要積極去愛他,感受他,拋開過於謹慎的理智,努力學著跟上他的步伐。
在生與死麵前,她發現一切都微不足道,所有糾結和怯懦都已黯然失色。
人的生命其實很脆弱,這麼容易就瀕臨了絕境。
沒了他,她孤零零的,這世上再無眷戀,既如此,那麼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從現在開始,她願意努力追趕,很努力很努力地追趕。她唯一恐懼的,隻是晚了遲了,徹底錯過了。
“夫君,夫君我很快的,你等等我,你不要丟下我!嗚嗚不要!”
她不知道要趕多久才能趕上他,或許隻需一刻,或許一年,也可能兩三年,她真會很努力的,等等我。
“嗚嗚求你了,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眼淚如潮,模糊了視線,鈍鈍的疼從頭腦深處蔓延,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努力睜開眼,親吻著他的掌心,
一遍又一遍,從掌心至指尖,不厭其煩。
久久,久到她聲音嘶啞,仿佛砂石磨礪過般語難成句,這隻被她淚水浸透的修長大手,終微微動了動。
“……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