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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就是法會的正日子。
天蒙蒙亮就得起來了,邵箐近日頗有些嗜睡,在孫氏連聲的輕喚中,她蹭了蹭錦被,艱難撐起眼皮子坐起。
女兒睡眼朦朧,孫氏心疼:“唉,也就今天,明兒晚些起無妨。”
雖給傅皇後母子做法會是大事,但整個平城總不能因此停擺的,頭天隆重,接下每日去一趟即可。
孫氏又怕她冷,忙取來烘暖的衣裳抖開給披上:“莫要冷著我外孫子。”
邵箐無奈,一邊穿衣一邊道:“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孫氏忙嗔:“嗨你這孩子,我說是外孫子就是外孫子,彆胡說,當心我外孫子生了氣。”
還生氣呢?
邵箐也無法給解釋胎兒性彆早就定下了,怎麼喊都一個樣。孫氏也是為她著想,想她早日為魏景誕下繼承人,也不好拂這一片關懷。
隻得含糊應了幾聲,邵箐摸了摸小腹,雖根本不明顯,但確實是又多微微隆了一些,感受著掌下實在的觸感,她微微笑著。
其實夫妻倆並不在頭胎生男生女,反正也不打算隻要一個,魏景似乎更期待閨女呢,出征前悄悄和她念叨過幾次了。
笑意更深,胎兒在母腹逐漸成長的感覺真的很奇妙,哪怕沒見過麵,邵箐已對他傾注無限期待和愛意。
真希望明年夏季快快到來。
照例和腹中的孩子說了幾句話,時辰不早了,邵箐也不敢再耽擱,忙忙穿衣梳洗,用了早膳就登車出發。
去往西郊的馬車很多,遇見邵箐一行,忙退避到一邊讓行。邵箐也不揭簾子一一示意了,人太多。
車流往金泉寺而去,邵箐還是第一次來,她微微挑起車簾,隻見山丘頂端連片金瓦紅牆,今日有暖陽,晨光投下渲染出一片燦色,鐘聲陣陣,宏偉而厚重。
邵箐微微挑眉,果然是平城一帶最大的寺院。
金泉寺占地遼闊,一道青石階梯從山丘底下直通大雄寶殿。她看了看,不高,她身子還不重不需要坐軟轎。
漸漸接近,直至抵達山門下,王經一揮手,被親衛隊緊緊簇擁的車駕停下。而後麵的寇玄莊延等人先一步下車,趕上前來。
邵箐披了一件青色緞麵鬥篷,不冷,舉目望了眼,她和孫氏拾級而上。
數百親衛隊緊隨其後,一直到了舉辦法會的大殿,親衛們才默契分開幾隊,團團護著院落和大殿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王經親率二十好手,緊緊簇擁在邵箐前後。
平城上層及益州諸世家都已到了,落後一步隨邵箐上前,人雖多,但非常安靜。
殿內早布置妥當。法壇、祭台,陳各式法器祭品;長明燈、檀香已燃起,橘黃燈火青煙嫋嫋;還有身披袈裟的數百僧侶,正安靜端坐蒲團上,伴著陣陣木魚聲誦經。
孟氏傅芸也早就在了,一身灰色居士麻衣,也在誦經,聽得聲響才睜眼站起。
和主持大師寒暄幾句佛謁,邵箐看向孟氏母女,微笑:“舅母五娘可安?”
孟氏福了福身:“勞娘娘記掛,一切俱安。”
她的態度並無異常,有禮又不失恭敬,不遠不近,和平常一般無二。
這場合並不適宜多閒話,邵箐和孟氏也沒那麼親近,笑笑,她看向傅芸。
傅芸一直沒反應,邵箐一看,微微一愣。
傅芸正定定看向她身後,怔怔的,連她問話也沒留神。
她身後就是平城諸臣將和益州世家,黑壓壓一大片,邵箐回頭,循著傅芸視線一看。
原來是範恬。
範恬這月餘一直往返前線後方押運糧草,昨夜剛抵平城,知道消息的人不多,身處金泉寺的傅芸自然也是。
他也引頸往這邊望過來。
傅芸觸及他的視線,卻陡然一縮,猛低下頭來。
“五娘,五娘,娘娘問你話呢?可是昨兒誦經累了?”孟氏一臉關切回頭,扶著女兒手臂時卻猛掐了一下。
這時候是能愣神的嗎?還想不想你弟弟活了?!
傅芸吃痛,忙斂神,垂眸朝邵箐福了福:“謝娘娘關懷,五娘失禮,請娘娘恕罪。”
“何罪之有?快快起罷。”
邵箐麵上微笑依舊,實際心裡有些奇怪。
誦經整天跪著,身體虛的人確實吃力,這點不假。但她看傅芸卻不大像勞累過度,反似有幾分魂不守舍。
這有點不妥,這是她父親及家人的超度法會,傅竣等人都是慘死橫死,應該傷心吧?
另外,傅芸見了範恬怎一驚一乍的。
邵箐覺得傅芸精神狀態不大對頭,但她和傅芸不熟,也不知對方舊日和父兄處得如何,故而雖有些奇怪,倒沒法深究。
但因著這一絲奇怪,讓她後續多注意了傅芸幾眼。
法會正式開始之前,親屬和來賓先敬香祭拜。邵箐和孟氏傅芸是親屬,三人是第一撥。接過僧人遞過來的三柱清香,她與孟氏母女上了二級台階,往三丈外的祭台而去。
這當口,不管是孫氏還是王經等親衛,也不能陪同上前,眾人緊守在台階前。
上台階時,邵箐又看了傅芸一眼,卻見後者眼睫跳了跳,飛快往法壇左側望了一眼。
法壇上左右三方,足足坐了數百僧侶,人人微微闔目,正合十誦唱經文。
傅芸看的,是個麵相憨厚的青年和尚,這和尚看著,和旁邊的同伴並無不同。
邵箐順勢瞄了眼,有些莫名。
嗯,今天傅芸的表現真很有些奇怪。表麵如常的,但仔細觀察,她就像一滿張的弓,繃得緊緊的。邵箐還留意到,她手捏香捏得很緊,連指關節都微微泛白。
邵箐心裡一突,不知為何,心跳就微微加快起來。
她餘光一直沒離開過傅芸,見傅芸看罷和尚,又飛快瞥了身邊的母親一眼。
這方向,邵箐剛好把她的眼神看了個正著。
緊張。
緊張什麼呢?
“娘娘,您先請。”這時,孟氏側身一讓,請邵箐走中間。
邵箐現身處三人最左側,然她雖是晚輩,但卻是魏景之妻,走最中間是非常正常的。孟氏這動作也非常正常。
隻不知為何,邵箐看著孟氏恭敬如常的麵龐,忽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孟氏眼角臉頰細密的皺紋,在這一刻忽像一張蜘蛛網似的,正層層鋪展開來,似欲網住她眼前的獵物。
孟氏這張臉,和傅芸的緊張的眼神同時映入眼簾。而穿過二人,那憨厚和尚眼簾動了動,似乎要望著這邊看來。
電光火石間,一種奇怪的直覺,曾幾次在生死邊緣掙紮過的危險直覺。
邵箐忽把香往孟氏身上一擲,陡然高喊:“王經!!”
她同時往台階方向急退。
然就在此際,眼前孟氏已倏地抬起眼簾,一雙渾濁的眸子厲光驟放,她猛探手,狠狠向邵箐抓來。
“誰敢?!”
耳邊爆出王經一聲厲喝,刷刷刷的拔刀聲中,大殿瞬息嘩然,邵箐似乎還聽到遠遠傳來韓熙一聲怒吼:“賤婢爾敢?!”
隻是不論是王經等親衛,還是這疑似的韓熙,都遠水救不了近火。孟氏距邵箐太近了,兩者之間僅僅相隔一臂,她短促高喊一聲,對方已一撲,一雙乾枯瘦削的手已觸及她的衣袖。
千鈞一發,邵箐猛吸一口氣,拚儘全力往後一縮,然後順勢往相反方向撲過去。
隻這一瞬。
她隻要避過這一瞬,近在遲尺的王經等親衛就能趕至。
她就安全了。
邵箐咬牙,使儘吃奶的勁兒,竭力回身撲去。
她的身軀,險險與孟氏的雙手擦過,對方指甲刮過她的衣料,狠狠“嗤”地一聲。
避過了!
邵箐一口氣鬆了大半。
為何沒能全鬆?是因為她返身撲的這個方向有一條金柱,她現正直直往金柱撞過去。
她現在懷著孕呢!
放在從前,邵箐肯定第一時間護頭含胸的,但如今她毫不猶豫選擇保護肚子。
電光火石,她及時彎腰,雙手緊緊摟抱著腹部。
“砰”一聲悶響,邵箐的額頭和肩臂重重撞在金柱上,肚腹卻護得好好的。
頭腦一陣發暈,眼前發黑,邵箐身軀晃了晃。而此時,王經並一眾親衛已撲了上前,持刀團團將她護住。潮水般的親衛和武將們衝上法壇,將那十一二個暴起的僧侶合圍,戰在一起。
她安全了。
邵箐來不及欣喜,也來不及觀察自己是否有傷,忙細細感受腹中胎兒情況。
不疼不悶,一切如常。
邵箐還來不及大鬆一口氣,急促的奔跑聲接近,真是韓熙急切的聲音:“夫人?你可有恙?”
“並無。”
邵箐忽想起孟氏傅芸給的那封情報,栗然一驚:“夫君如何了?戰況可好?”
她連忙抬頭,倏地卻有一陣強烈暈眩襲來,她不得不抬手扶住金柱。
眼前景物發暗,但她惦記著魏景,忙不迭看向韓熙。
韓熙滿頭滿臉的大汗,風塵仆仆,驟眼見主母無傷,他麵露喜色,忙稟:“主公已識破安王奸計,己方大勝,請夫人放心!”
邵箐大喜,一顆心徹底落地,露出笑臉。
然可惜的是,她目前的身體狀況似乎並沒有因為喜訊而變好,就這麼一小會,她眼前愈發昏暗,漸漸有些看不清了。
“叮叮當當”的兵刃交擊聲音與人聲似乎漸漸遠去,邵箐慢慢扶著金柱靠著:“我有眼暈,我得先歇歇。”
她想找個地方坐坐。
邵箐微蹙著眉心,聲音漸輕,狀態看著不大對勁。眾人剛放心的一顆心瞬時又提起,孫氏急忙扶住女兒:“那我們到隔壁坐坐。”
孫氏已大致明白發生了怎麼一回事,悔恨又焦急,隻這大殿不適合休息,她連忙攙扶著女兒往殿外行去。
韓熙王經等人一臉焦色,緊緊簇擁著往殿外而去,又連聲命抬軟轎。
邵箐被攙扶出了大殿,將混亂拋在身後。
旭日東升,陽光刺目,她卻覺眼前越來越昏暗,恍惚間,她竟似乎看見了魏景。
喧囂漸聽不見,努力睜了睜眼,欲看清遠處正沿著青石階梯疾奔而上的朦朧玄色身影。未果。
她喃喃:“夫君……”
邵箐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