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還是不拜,這是個問題。蕭玉案記得很清楚,他的任務隻是讓顧樓吟見自己一麵, 讓顧樓吟放下心中的執念, 擺脫心魔。
在招魂之前,洛蘭曾信誓旦旦地說,顧樓吟的執念心魔都來自對他的愧疚, 他隻要說一句“我不怪你了”就算功成身退,可誰能想到幻境裡會是這種局麵。難道說, 這場未完成的拜堂成親,也是顧樓吟的執念之一?
蕭玉案許久沒有動作, 洛蘭在他身旁低聲催促:“蕭公子愣著作甚,趕緊一拜天地呀。”
蕭玉案回過神, 牽著紅綢,在洛蘭的攙扶下轉過身,對著蒼天大地拜了一拜。他感覺到紅綢另一端的人和他做了同樣的動作。
洛蘭又道:“二拜高堂——”
蕭玉案轉回身,向顧樓吟的娘親又是一拜。顧夫人的聲音溫婉柔順,一句“甚好”足以聽出她內心是極為歡喜的。
喜堂上似乎就顧夫人一位高堂,顧杭並未出現。如果顧樓吟的幻境是為了圓夢,那應該是父母親朋俱在, 為何隻有洛蘭和顧夫人二人。還有這喜堂是不是太簡陋了些, 雲劍閣的少閣主娶親總不該隻有這般排麵吧。這是不是可以證明,顧樓吟在內心深處已將自己和雲劍閣徹底割裂,甚至在幻境中都不想見到他們。若真如此, 林霧斂等雲劍閣之人恐怕也不會現身攪局,他和顧樓吟的成親之禮真的要在幻境中完成了。
也罷,拜個堂而已, 又不會少塊肉。若能助顧樓吟放下執念,拜就拜吧,總歸不過一場黃粱大夢,醒來之後,他和顧樓吟仍舊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陌生人。
“夫妻對拜——”
蕭玉案麵對著與自己同牽紅綢之人,兩人同時彎身對拜,蕭玉案看到了對方冷玉一般的手和垂於胸前的銀發。
禮成之後,洛蘭高聲道:“送入洞房——”
蕭玉案在紅蓋頭下挑了挑眉,他們不會來真的吧?
幻境中的時間變化毫無規律,方才還是春光正好,轉眼間已是**紅燭。
洛蘭將蕭玉案送入新房後就偷笑著溜了。蕭玉案獨自一人坐在喜床上,紅綢如豔,燭光朦朧。他垂眸看著喜被上秀的龍鳳呈祥,猶豫要不要把紅蓋頭掀開,摘下重得他頭疼的霞冠。
等下,他有什麼好猶豫的?他們又不是真的在成親……就算是真的成親,他也要隨心所欲,彆說自己掀了紅蓋頭,他就是自己一個人把房圓了也未嘗不可。
蕭玉案果斷把紅蓋頭拿了下來,正要摘下霞冠,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遂端正坐好,等著和顧樓吟演一次“久彆重逢”。
腳步聲在新房門口戛然而止,蕭玉案探身望了一眼,看到顧樓吟的剪影落在門上,久久不動。
蕭玉案陷入迷茫。不是說顧樓吟一直在招魂麼,那肯定是想迫不及待地見到他啊。好不容易他們隻剩下一牆之隔,顧樓吟又在磨嘰什麼。
蕭玉案站起身,走至門前。顧樓吟大概也看到了他的身影,身形霍然僵住。
蕭玉案有些想笑。方才在雪山上顧樓吟拿劍指著他,從始至終就說了兩句“你是誰”和“出去”的氣勢去哪了?
蕭玉案等了一會兒,顧樓吟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沒了耐心,不想再耽誤時間,走上前想開門,房內忽地刮起了一陣風。門窗都緊閉著,這風來得莫名其妙,吹得紅燭明明滅滅,也吹起了蕭玉案隨手放在桌案上的紅蓋頭。紅蓋頭仿佛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剛剛好落在蕭玉案頭上。
這時,門開了。他和顧樓吟之間的距離,由一扇門變成了一塊紅綢。
蕭玉案:“……”所以一定得顧樓吟親自掀開這紅蓋頭?行,那來罷。
視線中,緋紅的衣擺在他麵前停下。顧樓吟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緩緩地,微微顫抖著揭開最後一道紅綢。兩人四目相對。
在揭開紅綢之前,顧樓吟以為自己會看到兩年前的蕭玉案,那個飽經折磨,修為散儘,臉色蒼白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蕭玉案。
他想錯了。紅綢下的男子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模樣。
這一瞬,顧樓吟感覺自己的心,重新恢複了跳動。
蕭玉案未施粉黛,卻是眼角暈紅,長睫微卷,珠簾在他麵前晃動,平添迷離朦朧之感。他穿著嫁衣坐在一片喜紅中,目光看來,好似多貪了幾杯,已有五分醉意的傾世美人。
顧樓吟深深地望著他,道:“你來了。”
蕭玉案朝他微微一笑,“你找我?”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將顧樓吟再次拉回深淵。
這一切都在幻境中,所有的都是假的,站在他麵前的隻是蕭玉案的一縷孤魂。
“是。”顧樓吟隱忍道,“我找你,很久了。”
蕭玉案看著他滿頭的銀發,想到他近來的遭遇,道:“你看起來過得不好。”
顧樓吟不提自己的事,隻道:“為何。”
“嗯?”
“當年,你為何要……”顧樓吟喉結滾了滾,“尋死。”
蕭玉案知道他是在問兩年前自己跳崖的事,漫不經心道:“當日雲劍閣來了那麼多人,我橫豎是個死,不如自己了斷,還能落一個痛快自在。”
顧樓吟沉默著,蕭玉案等了半天也未見他再開口,不由問道:“你大費周章地招我來,就為了問這個?”
顧樓吟道:“會疼嗎。”
“你說死?”蕭玉案笑道,“不疼,我什麼都沒感覺到,就結束了。”
顧樓吟沉聲道:“嗯。”他記得,蕭玉案怕疼。
顧樓吟的話比兩年前還要少,蕭玉案懷疑他再這麼一個人待在雪山上,搞不好在他陽壽耗儘之前就先啞巴了。思及此行的目的,蕭玉案道:“其實說到底,尋死是我自己的選擇,於當時的我而言,亦是一種解脫。你應該為我開心才對。”
“開心……”顧樓吟輕道,“你開心嗎。”
和他生死兩隔,蕭玉案會開心嗎。
“開心啊,我現在很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豈有不開心道理。”
顧樓吟眼眸微斂,“你開心便好。”
蕭玉案趁機道:“所以你也不必再為之前的事情介懷。人生苦短,應該及時享樂才是。你放著那麼多事不做,天天招我多沒勁啊。”
顧樓吟靜了一靜,道:“我隻是,想見你。”
“見我?見我乾嘛?”蕭玉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過不去心裡那關,又鑽牛角尖了,是不是?”
顧樓吟未說是,也未說不是,視線片刻未從蕭玉案臉上挪開。
蕭玉案接著道:“果真如此的話,你就大可不必了。顧樓吟,你聽好了,過去的事我不怨你,也不怪你。人死不能複生,我也不想做奪舍他人身軀之事。你忘了我,向前看罷。”
這幾句話都是洛蘭教的。說完後,蕭玉案頗為期待地等待顧樓吟的反應。在他的設想中,顧樓吟應該會是一種放下執念,如釋重負的表情。然而顧樓吟神色未變,道:“你不怨我,不怪我?”
蕭玉案沒有氣餒,再接再厲:“你為我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你也不想傷我,但林霧斂畢竟是你師兄,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顧樓吟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眉間微皺,道:“我能。”
蕭玉案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能眼睜睜地看著任何人死,唯獨你——”顧樓吟低聲喃喃道,“可偏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