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若是一旦宣之於口,便如裝滿了水的陶碗一般,一朝傾瀉,覆水難收。
求心盤腿坐在榻上,手裡輕撚著自己的佛珠。
他一向穿著樸素,一身木蘭色的僧衣素淨,垂首念經的時候,更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氣質。
隻是現在這分氣質裡,似乎還摻雜了一些彆的東西。
他不記得自己的前塵往事,便以掛單雲上寺為一切的開始,若問他對自己到底是誰,來自何處有沒有好奇之心,他的回答恐怕是“沒有”。
並非逞強,而是真的“沒有”。
有的時候,隻要他進入冥想之中,便能覺得自己仿佛和天地融為一體,同星辰共耀,和日月同輝。又仿佛如一縷清氣溢散於空中,無形無體,萬物為他,他為萬物。
當年佛尊涅槃之時所言“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恐怕就是他這種狀態。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一介凡人會擁有淨琉璃體的緣故吧。
這是以前的他。
目空一切,心中沒有生死,也沒有欲求,仿佛下一秒就能坐地而化,如清風一般遠去了。
如今的他,雖然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同萬物一體的逍遙境界,可是不知怎麼的,這番體驗之中,卻多了一絲異樣。
求心原本以為,生死於他不過是一種“體驗”罷了,就像這副皮囊,肮臟如濁泥也罷,澄澈如琉璃也罷,都是終將要拋棄的東西。
隻是,現在卻不同了——“死亡”被切切實實的定格為倒計時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就這樣死去。
在他的冥想境裡,除了天、地、海、雲、星、風,還多一樣東西。
一樣原本他以為不會有的,屬於某個人的聲音。
三年以來和某個人的對話,零零散散,如佛鈴一般在他耳畔回蕩著。
比如說,她原本打算取一條金鯽用來燉湯,卻在最後關頭把它放走了,若問起原因來,那人所給出的回答卻令人哭笑不得:“它一直盯著我,讓我覺得沒胃口了,就放了。”
又比如說,大漠夜晚的風涼得徹骨,那人卻喜歡泡一杯熱酥酪茶,裹個毛毯在戈壁怪岩上坐上一夜,求心曾經因為好奇她為何總喜歡坐在高處獨自一人抬頭仰望著星空而陪她坐了小半夜。
那時正值仲夏,入夜的大漠卻格外的涼。
那時候沈聞身上一個字都沒有,連毛毯都隻有一條,為了抵禦寒風兩個人裹著一條毛毯子,手裡捧著陶杯,裡頭盛著冒著熱氣的奶酥茶。
求心還記得那陶杯表麵有一層光滑的釉,雖然摸上去溫度不高,卻不知怎麼得,暖得燙手,讓他經不住一口一口地喝裡頭微甜的奶酥茶。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沈聞用一種探討占星術一樣的態度,和他形容著大漠的漫天星辰——就像是新入學的稚童,學到了些什麼便急著炫耀一番,卻全然忘了這些東西是他教授給她的。
而他隻是笑著點頭,首肯了她那些充滿想象力的,怪異的形容方式。
這樣的獨處,最近已經很少了。
自從和賀蘭韻重逢之後,沈聞的身邊開始聚集起了各種各樣的人,她又是那種一旦鑽進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裡,便會忽略身邊人想法的那種自由自在的性格。
以至於,求心驟然發現,自己和沈聞獨處的時間,已經被壓縮到了一個可憐的地步。
而精通於佛法的他,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
這是“貪欲”。
因為曾經幾乎擁有她全部的時間,所以,驟然發現不再全都屬於他的時候,便產生了落差,因貪欲而生了落寞,因落寞而生了嫉妒。
“此乃罪過。”盲眼的僧人雙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不知是在向誰懺悔。
他的心裡,原本應該什麼都沒有,卻在結識了沈家小女之後,在潛移默化之中,驟然回首,才發現某一處早已儘是她的身影。
最為可笑的是,他竟然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三年大漠同行?
是天機城、龍皇山秘境的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