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美麗得像是畫師心血之作中走出來一般的美人靠在榻上,麵頰還是溫熱的,看上去好像隻不過是累極睡了一覺那樣。
可秦北淵知道她死了。
他連同她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即使知道昭陽的重病無藥可治,隨時可能會西去,秦北淵也早無數次設想過這場景,但這一幕真的來臨時,他腦中幾乎跟將死之人似的跑了一遍馬燈。
他是如何牢牢用理智束縛自己,做出一個又一個自認對國家社稷最有利的決定,又堅持將自己那點旖旎心思死死按在心底,同昭陽扮演了十幾年的宿敵死對頭。
——朝堂需要他們互相對立才能穩固,秦北淵便一個不該說的字也沒對昭陽吐露過,靠的全是過人的意誌力。
而昭陽死了。
昭陽死了。
這念頭又一次印入腦中時,秦北淵猛地閉上眼握住拳,遏製自己回身不管不顧殺了薛振的想法。
近在咫尺、屬於昭陽身上淡淡的藥香傳入鼻中,令秦北淵艱難地拉回了一絲清明。
他俯下身去,動作極慢地在昭陽的額際落下一吻,停留片刻後才緩緩起身,回頭看了薛振一眼。
薛振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卻被秦北淵這一眼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你會後悔的。”秦北淵說。
薛振退到桌邊,撞了一下桌子才回過神來,他不自覺地看向眉目恬然的昭陽,譏諷地說,“後悔又如何?做過的事情還能當沒發生過嗎?”
他好像是在嘲笑秦北淵,又好像是在自嘲。
*
眼前一片漆黑,昭陽甚至無法判斷自己究竟睜眼了還是沒睜、離開了皇城還是沒有。
她漫無目的地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不由得想:若這是閻羅殿,也太冷清了些。
這念頭劃過腦海的瞬間,昭陽察覺自己又被從空中拽了下去,眼前乍然一亮。
說得確切點,她好像剛剛被人跟套麻袋似的又塞進了一個什麼地方。
緊接著,她又能感知到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了。
先是規律的心跳,再是手足,最後是吹拂在麵上的微風,還有能嗅到不知道什麼地方飄來的青草氣息。
昭陽煩惱地皺起了眉——她不會沒死成?
那給薛振上一課的打算可就泡湯了。
完全能控製身體之後,昭陽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她捕捉著身旁的聲音和味道,不想立刻睜眼去麵對之後的一切。
可她沒聽見任何人的聲音。
身為掌控著一國朝政的長公主,她若真的中毒垂危被救回,身邊少說待命的也該有幾十個人。再安靜,也該有物件移動和人走路的聲音。
太安靜了。
安靜得仿佛就像是……離開了皇宮。
昭陽緩緩掀開眼皮,直直對上頭頂碧藍如洗的蒼穹,不由得一怔。
她忘記多久沒見到這般無雲晴空了。
試著將身體撐起時,手掌按到的是軟綿綿、暖洋洋的青草。
昭陽扭頭四顧一圈,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半山坡上,觸目可及之處全是鬱鬱蔥蔥,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仿佛下一刻便會倒下的身體,也不同從前那樣羸弱不堪,走上幾十步便要停下來喘一口氣。
輕靈的身體好像隨時能蹦蹦跳跳,體內沒有任何不肯休止的疼痛。
昭陽在半山坡上坐了一會兒,而後乾脆又慢慢躺了回去,伸手揪了幾根草拿到自己麵前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喚道,“來人。”
沒人應答,山坡仍舊隻有風聲和被拂過的樹葉傳出的沙沙聲。
昭陽卻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
不似往日柔和,清脆了幾分。
仿佛是……少女時的婉轉嗓音。
想到這裡的瞬間,昭陽腦中一陣刺痛,就像被人隔著頭顱用力地拿針刺了進去。
但這疼痛絲毫沒令她露出痛苦的神情,隻是淡然地閉了閉眼便將其忍耐了過去。
沒有這點本事,她怎麼將自己的重病瞞著文武百官數年?
這陣刺痛帶來的是一股被強硬塞進她頭腦裡的信息,有點像有人拿著奏折在旁乾巴巴地念了一遍那般,隻是每個字昭陽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來由不明的信息令昭陽知道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現狀。
她邊在心中整理這些情報,邊緩緩地從山坡上站了起來,慢吞吞拍掉身上的草葉。
做這動作時,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十分普通,滿大街的平民百姓都穿著類似的廉價布料。
在附近轉了一圈後,昭陽找到一處水源,到水邊照了照自己的麵容。
河裡倒影出來那張麵孔清麗又慵懶,眼角處微微下垂,自有一分不必拿捏便自然而然的從容不迫,令人見之難忘。
昭陽看了一會兒,歎起氣來。
這確實是她年輕時候的樣貌,還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青澀和靈動,約莫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
可世間沒有返老還童藥。
若腦中那個聲音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是死而複生,順帶著變得年輕了十幾歲,而且還離開了汴京城。
而時間卻沒有同她的身體一起回溯,而是已經前進了三年。
現在是昭陽長公主死後第三年。
剛剛想到這裡,不遠處穿來撲通的落水聲,昭陽打斷思緒轉臉看過去,終於見到了活人。
一個看起來頂多十三四歲的少年被幾個手持武器的壯年男子圍在當中,以大欺小幾人打成一團,其中剛剛落水的就是其中一個成年男人。
多看了兩眼後,昭陽將自己原先想的“以大欺小”四個字去掉。
怎麼看,都是以小欺大了。
小少年那點身板,卻根本不怕被圍攻,出手狠辣果斷,三兩下就擊倒了兩個男人。
昭陽用餘光瞥見他手裡拿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匕首,並不鋒利,但要殺人時一樣很好用。
小少年三兩下將圍著他的人都撂倒在地,他認真地走到河邊,將最後從河裡爬上來那人也解決了,匆匆在河裡洗了手,最後警覺地抬頭看了河對岸的昭陽一眼。
眼神雪亮鋒利,像是還沒被精心打磨過的兵器胚子。
換了常人都該被嚇上一跳,但昭陽卻笑了起來,她注視著小少年快步離去,也轉身走遠。
能當一國之主,哪怕隻是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手裡染的血也不少。
昭陽心中頂多有些好奇少年為何被人追殺一事罷了,但也全然不到上前問話的地步。
可才過了兩日,昭陽又和那少年不期而遇。
她打量兩眼便看出少年身上的傷加重了,不知這兩日裡遭遇了什麼。
少年喘息著給最後一個還在喘氣的追殺者補刀,動作很堅決。
等他做完這一切後,他抬起頭來又盯住了不遠處的昭陽,握緊了手中匕首,防備著她的舉動。
昭陽手裡正拿著一個剛出爐的炊餅,她想了想,將炊餅在一旁沒被鮮血濺到的地方放下,對少年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第三次再見麵時,殺完人的少年主動向昭陽搭了話。
隻三個字:“你是誰?”
昭陽看了少年一會兒,道,“你可以叫我顧南衣。”那是她到汴京之後就丟棄不用的名字,即便大大方方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更何況昭陽長公主已經死了三年呢。
少年低頭用衣角擦乾淨了匕首上的血跡,才抬頭說,“秦朗。”
顧南衣心中一動,又迅速將秦朗的麵容再度端詳過一遍,心中好笑。
——宿敵流落在外的親兒子就這麼叫她給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