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衣抬眼似笑非笑道,“那我欠了邵公子……不,欠了陛下好幾次大禮。”
薛振喉嚨乾澀,喉結上下滾動,卻一口唾液也沒有分泌出來,“不……你不用對我行禮。”
“我的禮,陛下不想收嗎?”
“……我不敢收。”薛振沙啞地道。
刺了薛振兩次,卻都沒得他暴怒的反應,顧南衣便停了下來。
她靜靜端詳如今已長成大人模樣的皇帝,回想從前自己耐心地教養對方學著去做個好皇帝時的那些年頭。
或許也是她沒將這孩子教成完美的模樣,隻不過覺得時間還多,便對少年皇帝的小毛病或多或少地縱容了一些。
沈賀之的意外之死卻成了這些點滴縱容的犧牲者。
數年前的疲憊仿佛頓時便穿越時光落到了顧南衣肩頭,令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陛下以後不必再來了。”她慢吞吞地說。
薛振的瞳仁一縮,上前半步,“我——”
“不,陛下以後請不要再出現了。”顧南衣改了口,好似沒有聽見薛振的聲音似的,“我不想見到陛下。”
“——”薛振的“放肆”兩個字在舌尖滾動兩圈,到底還是沒能脫口而出。
他怎麼能對著這張臉說出那兩個字。
“隱瞞你身份,是我不好。”薛振深吸了口氣,垂臉低聲下氣地請求,“可無論我是邵陽,還是薛振,你都可以同從前一樣對我。”
顧南衣蹙起了眉。
“……不要趕我走。”薛振艱難地道。
“我從前對陛下也不曾有過好臉色,陛下是天子,何必委屈自己。”
薛振囁嚅道,“……我不委屈。”
顧南衣不可思議起來。她權衡了兩息,乾脆直接問道,“陛下不想殺我?”
這下彆說薛振的臉色倏地退去全部血色,就連在遠處幾步的張武也被唬得飛快走近,警覺地按住了腰刀。
薛振用力咬了嘴唇,像是在克製情緒,鬆開時上頭還留著清晰的齒印。
他一字一頓,像是真要殺人似的問,“誰和你說的。”
沒等顧南衣的回答,薛振便暴怒起來,“是秦北淵,還是皇姐告訴你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大步往顧南衣走去,眼中已經全然沒有了守在一旁的秦朗。
“不,秦北淵沒有接近你。”薛振在極度的盛怒中保持了冷靜的判斷,他到石桌邊俯身去看顧南衣那雙漫不經心的眼睛,“那就是同秦北淵所說,你也能在夢中見到皇姐、和她說話、知道過去的真相?”
注視著那雙仿佛盛滿了世間萬家燈火、九天星光的眼眸時,薛振恍惚看見了自己十三歲那年的昭陽。
她冷冷地對他說,我對陛下很失望。
薛振聽不得這句話。
他的手指微微一蜷,眼神黑沉下去。
想要阻止昭陽回來對他再露出那種眼神,除了毀去蟲笛,其實還有一個更為簡單的方法。
這方法就擺在了薛振的眼前。
顧南衣脖頸纖細修長,成年男人隻要用力便能折斷。
薛振用力地握緊石桌邊緣,指節指尖都泛起用力過度的白色。
可他下不了手,手指一寸也不能往前探。
他能狠心去毀蟲笛,是因為“死而複生”太虛無縹緲,他也大可以說服自己是在阻止某件還沒來得及發生、也未必會成功的嘗試;可昭陽若真的活了過來,薛振內心深處懷疑著自己其實除了匍匐在昭陽腳邊哭泣什麼也做不到。
而昭陽甚至可能連一個嫌惡的眼神也不願意施舍給他。
薛振害怕極了那樣的可能,他寧可不要昭陽回來。
“陛下請回吧。”顧南衣注視著薛振眼中的血絲,她懶懶地道,“不要再來了。”
她察覺得到薛振動了一絲殺機,而立在她身旁的秦朗也繃緊了神經。
可薛振終究沒動手,他像是自言自語似的道,“皇姐不會這麼對我的。”
“但我是顧南衣,”顧南衣回,“也不知道昭陽長公主會如何對待陛下……我想隻有陛下自己心中最清楚了。”
薛振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倒抽一口冷氣。
他當然清楚。
所以才會害怕。
緊張的對峙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薛振終於緩緩直起腰來,道,“朕不殺你,朕要留著你。”
他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一般,森冷的視線從秦朗臉上掠了過去,帶著天子的輕蔑與傲慢重複道,“朕要像秦北淵所做的那樣留著你。”
顧南衣還沒聽懂,秦朗的袖箭已經從薛振的眼睛旁邊嗖地一下刺了過去。
“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會留手。”秦朗冰冷地道。
薛振眉毛都沒動一下,他甚至古怪地笑了笑,“不是現在……我以後再來帶她走。”